他在灯下翻阅着熟悉的字迹,原本毫无睡意,却在反复的叮嘱冗繁的叙述里,困倦袭来,信纸散落在枕畔,就此沉入了梦乡。
第36章
天光微微亮,方绍伦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扰醒。
他所居客房窗外数丛碧竹,一到下雨天便有萧萧之感。无端令人想到“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样的词句。
这天气不便晨练,也就不急着起床,扭亮床头电灯,拿起最后一封信来。
张定坤在信中提到一件多年前的事:
“绍伦,你应当相信,我如今对你是多有祝福之情,少有冒犯之意的了。不过偶尔夜深人静时,亦会反省,到底是何时对你生了绮念?”
“思来想去,大抵是十年前,我们去摩柯山遇蛇那一次……”
方绍伦从记忆深处把这事翻找出来,头皮跟着一阵发麻。
他那时十三四岁,堪堪长成,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听到什么新奇事情都要去兜揽一番的年纪。
无意间听说近郊的摩柯山闹鬼,一个樵夫被吓得跌断了腿,弄得山野樵民都不敢往那山去,便闹腾着想去察访一二。
张三那时已经到了方学群身边,日常跟着他的是几个八九岁小毛孩,被管家敲打的次数多了,很不顶用,不但不敢跟他去,还嚷嚷着要去告状。
他只好假装打消了念头,等周日族学放假,又逮到张三休沐,软磨硬泡将他拽出了城,等出了城才雄赳赳气昂昂的宣布:本少爷要去摩柯山访鬼,赐他护卫之荣耀。
张三虽然个子抽条了,模样也长开了,对大少爷的忠心仍一如从前。一边摇头苦笑,一边跟着他满山转悠。
方绍伦卸了那股兴奋劲,极少走远路的双腿便疲软起来,张三蹲下身去,拍了拍肩膀,大少爷毫无羞耻感的趴了上去。
那时趴在他背上,让他背着,觉得是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后来,鬼没访到,却遇上了蛇。
方绍伦现在都不记得是怎么弄的,只觉得屁股上一阵刺痛,反头一看,大叫一声:“啊,蛇!咬我了!”
张三赶忙把他放下,那蛇竟然还缀在他屁股上没松口。
他掐住那蛇七寸,朝旁边石头上一阵摔打,又狠狠丢出去。
转身把他按在地上,一把扯开半边裤子,低头就冲那流血的伤口嘬了上去,吮吸几口然后匆匆呸在一边泥地里。
方绍伦嗓子都吓麻了,半晌出不得声,只觉得屁股瓣上又疼又痒。
片刻之后才找回声音,“啊啊”的叫了几声,然后觉着厚实的舌掌跟把刷子似的在臀尖反复的舔舐流连……“咕咚”一声,张三似乎把什么吞了下去。
吓得他腾的一下坐起身,“张三你怎么吞下去了?!快快快,赶紧吐出来!快吐出来呀!”
他顾不得半边屁股还光着,扑过去掐住张三的下巴,扭到一边,张三跟着呸了几声,却可怜兮兮抬起头,“大少爷,晚了……已经吞下去了。”
“那,那,我们赶紧下山!找大夫!”他瞬间慌了神,却涨了力气,腿也不软了,拉起裤子拽着张三就往山下跑。
张三半路还犯起了晕,气息奄奄的攥着他的手,“大少爷,张三大概是要死了……”
颇有点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给他拭泪,“大少爷你别哭了,张三就是为你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你可千万不要自责……”
方绍伦那时感动得无以复加,觉得上天入地,张三是头号忠心他的人,拽着他的衣襟,哭得眼泪汪汪,“张三你不要死,你可千万不能死呀……”
两个人生离死别似的,在山脚下嚎啕。
后来保芝堂的大夫,检查完伤口,又听了他俩对那蛇的描述,松口气道,“放心,放心,没毒,是咱们当地的‘土里拱’,专吃老鼠鸟卵。要有毒你俩估计也跑不来这里了……”
末了还给他俩解说了一番:倘若是有毒的蛇,那血吮出来是黑红色。没毒的吮出来是鲜红色,懂了?
方绍伦想起这事还觉得屁股一阵麻痒,那是他头一回被蛇咬,真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后来到了东瀛,时刻想着要替家国争脸面,课业操练门门拔尖,不管跟谁对打,从没怕过。
结果有一回三岛春明手上盘了条锦蛇到学校来,把他吓得一蹦三尺高,任他再三解释是自家豢养的无毒蛇类,他也不敢靠近半步……
现今回想起遇蛇那事,后背仍有些发凉。
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却又不知怪在哪里……
他将念头拉回信纸上,张定坤那笔只能算是工整的字迹极尽煽情的描绘:
“绍伦,你不知我彼时的念头何等龌龊可怖,那软糯弹滑的触感、温软细腻的质地……简直令人触目难忘,亦令我神昏志迷,以至于一口毒液也不由自主吞下了……从此绮念顿生,情难自拔……你或许能因这一由头,稍稍宽宥我对你的冒犯,皆是情之所至,半点不由人……”
方绍伦一把攥住那信纸,揉捏成团,面上飞霞,一点羞恼不知因何而起。
忙挥散这些纷乱的思绪,起身去吃早饭。
饭后出门,今日魏世勋也不去沪政厅,车子载着他一个人,刚过门房,魏静怡追出来,“绍伦哥哥,你今晚早些回来,我们去美东跳舞好不好?”显然昨晚意犹未尽。
“呃,对不住,唐四哥今晚请吃酒席。”原先还道盛情难却,这会倒庆幸有这个借口了。
“吃酒席?哪里吃?”
“……群玉坊。”
车子远去,魏静怡气恼的甩着手绢,“绍伦哥哥刚来沪城就学坏了,都吃上花酒了,哼!”
她刚走开,门房电话响起。
“啊……西南方家的三爷?哟,不凑巧,方大少爷刚上值去了,您可以打他办公室电话。”
“号码?我这边也没有。要不等方少爷回来让他打给您?”
“不过今儿是不成了,刚听方少爷说晚上要去‘群玉坊’喝酒,那种地界您知道的,不到半夜回不了。是是,好,您放心。”
张定坤挂了电话,心头如油煎火烹,这才多久呢?就学着喝花酒了?
堂子里姑娘们的手段大少爷必然没见过,万一……不行!他喊过赵文,“去买最近班次的火车票,去沪城,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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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绍伦刚到办公室坐定,便接到了徐敦惠的电话。
这位仁兄在电话中磕磕巴巴,絮说自己遭到了“拆白党”的敲诈,“他们下午要来府里拿银子,开口就要一千现大洋……我哪里有这么多钱,绍伦贤弟,实在走投无路,只能忍耻求告……”
方绍伦初到沪城上任时,奉父命携礼去看望了一趟徐侯林。
他和袁闵礼上次去,老人家还能说上两句话。这次去,已经是瘫卧在床,哽咽不能言语了。
徐府忙忙乱乱,愈见凋零。
两家原来相互照应,来往密切,见徐家如此情形,不免感慨,留了办公室电话号码给徐敦惠,让他有事尽管开口。
他忙在电话中缓声安慰了几句,答允下午一定准时去府里帮他料理这事。
方绍伦无甚经验,好在昨晚接到张定坤的信,其中一封便专说这“拆白党”。
“所谓‘拆白党’,也有层级之分,街头混混两三人,最多骗骗富家女,赚点嚼用穿戴。倘若有些根底的人家遇上,其身后必定有所倚仗,你大可搬出魏家或郭家名号,以势压人。倘若起了冲突,推搡之间,刀剑无眼,绝不可孤身犯险。”
他匆匆用过午饭,刚好罗铁在院子里,便命他点几个孔武可靠的兄弟跟他一齐往徐府来。
府门前嘈杂喧天。
街坊邻居,三五成群的挤在一旁,议论纷纷。国人向来爱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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