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长柳书寓那一次,他慢慢摸到了一点门道,想尝甜头得软着来。
于是极力抑制翻涌的欲念,深吸口气,扯出个极委屈的表情,涩声道,“绍伦,你真的喜欢女人吗?”
不等方绍伦答话,又低声道,“绍伦,你还记得我头一回亲你吗?之后每一回,你有没有觉得恶心?如果你真的喜欢女人,不可能那么沉醉……”
“我什么时候沉……”方绍伦要嘴硬。
张定坤打断他,“或许,我该让你去试一试。”他放开手,转向了墙壁的另一边。
方绍伦头脑里一团混乱,拔腿要走,张定坤却又一把拖住了他,“可是,我又不想你去试!绍伦,只要想到你跟一个女人亲嘴,我这里就疼得很!”他抓着他的手按到胸口上。
第21章
方绍伦回到隔壁包厢的时候,方颖琳正跟一个姑娘聊得热火朝天,周蔓英和魏家两位小姐在一旁陪坐。
周蔓英和魏静芬平静面庞上的浅笑如出一辙,魏静怡面上却是略有点不屑的神情。
只是一抹清瘦的背影,他没认出来。
那姑娘回过头,一头烫卷发拢在耳侧,白净面庞上带着娇羞,从沙发上起身,向他施了个旧式女子的蹲礼,莺声道,“方大哥。”
“是……沈姑娘?”方绍伦看着颊面隐现的一对梨涡回想起来,“这两日……还好?”
有其她人在场,他只能问得隐晦些。
沈芳籍点点头,低声道,“不碍事,我今日已经复工了,正好遇到四小姐,知道你们在隔壁包厢打牌,想去请个安的……又怕打扰到你们。”
那天晚上急匆匆没仔细看,只记得这个姑娘长得很标致,今日在灯下稍稍打量了一番,瓜子脸、杏仁眼、一张樱桃小嘴,虽然年纪不大,已隐约看得出日后的风情,说话细声细气,透着些许柔媚。
她穿一袭海棠红的夹棉旗袍,鬓旁簪着两朵绢花,是舞小姐惯常的妆扮。
难怪魏静怡面上要露出那种神情来。
方绍伦摆手,“你没事就好,怎么不在家多休息几天?”
他只想着姑娘家受了惊吓该养养神,再者躲躲那几个英国水鬼也是好的。
不想沈芳籍面上飞红,低头喃喃道,“不碍事,在家也是闲着。”
他醒悟过来,受了这么大惊吓都要复工自然是有不得已的理由了,这问话颇有点“何不食肉糜”,心头泛起一丝歉疚,伸出手掌,笑道,“不知道沈小姐可愿意赏脸陪我跳一曲?”
方绍伦在沪城念书的时候算是极爱玩乐的,出入舞厅的次数不少,什么舞都会跳。
但过了这三年,舞厅里头的风向又有变化,沈芳籍是专吃这碗饭的,自然比他更精通。
而且她极体贴,知道方绍伦一只手不便,便主动让他搭在肩侧,二人在不同的乐曲里旋转。
从狐步、伦巴、华尔兹跳到探戈、吉特巴,倒与那些搂搂抱抱送作一堆的不同,真真是为了跳舞而跳舞了。
几曲下来,方绍伦结结实实出了一身汗,原本有些郁结的心绪倒松快了许多。
瞄一眼大厅墙上挂着的时钟指向十点,他停下脚步,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外币塞到沈芳籍手里,笑道,“沈小姐,受累了。”
他说没带钱,当然是随口怼张三的。
沈芳籍触电般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牢牢握住了,方绍伦面庞上泛起一点不悦的神情,“沈小姐这是瞧不起我?我们圈子里头最要脸面,沈小姐不收就是不给我这个面子了。”
二世祖混长三堂子混舞厅的,手面向来阔绰,又极爱面子。
舞厅惯会迎合,时不时举办“簪花大会”,引得富家子弟争相为相好的舞小姐送花,一掷千金的大有人在。
沈芳籍入这一行时日尚浅,这么大笔小费是头一次收到。
她私心里觉得方袁两人对她有大恩,实在不应该再收钱,但方绍伦扯到脸面上头,她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时间倒有些踌躇了。
方绍伦不再多说什么,道声“再会”,踱步走开了,到底忍不住回头叮嘱了一句,“早点回去。”
他在两个包厢之间穿梭,总算又逮到机会,邀请白慧玲跳舞。
两人在舞池里漫步了两圈,他只觉得这一晚上可把这一年的舞都跳足了,两条小腿都隐隐酸痛起来。
打牌那一桌直到午夜才散场,郭冠邦再三邀请去吃宵夜,但陪坐的几位小姐都表示困了,要赶紧回家。一群人也就各自散去。
方绍玮为显亲厚,没住酒店,带着未婚妻妾住进了张三爷的新公寓。
他今天是牌桌上的大赢家,心情舒畅,坐在客厅跟张定坤品鉴了一回雪茄,哼着小曲上二楼客房去了。
妻妾还未婚,自然不与方绍玮同房,两位周小姐早已安睡。
张定坤移步去了书房,将金丝绒的窗帘拉严实,只留桌前一盏小灯,手上拿了本《史记》在那翻着。
等墙上的挂钟指向两点钟,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高挑的身影闪了进来。
灵波在他对面沙发上落座,将手里攥着的报纸递过去,轻声道,“三哥,咱们总算得偿所愿。你不晓得我那日看到报纸有多高兴……约翰逊说你受了点伤,伤在哪里?给我看看。”
张定坤先接过那张《沪报》,日期是十天前的,头版中间位置,斗大的标题:“刺史——东鲁又添血案豪商遇刺始末”。
他凑在灯前,饶有兴致的看了看,评价道,“如今这报纸可是了不得,跟亲眼所见似的。你放心,只是弹壳擦伤,早没事了。”
“给我看看。”灵波站起身,执意要看他伤处。
他只好撩起衣摆,给她看腹部一道印记,“多亏你给那红丸子,止血确实快。”
“这真是老天保佑,再深一点点嵌进去就不得了。”灵波看着那道狰狞伤痕低声惊呼。
她随手在他腹部按了两下,又掐了一记,“三哥你这怎么练的?这肌肉一块块的,”紧接着叹道,“这种下刀子是最方便的了……”
灵波不止爱调配中药,对西方的解剖学也很感兴趣。
张定坤拍开那只狼爪,对幺妹跳跃的思维模式表示见怪不怪,“不准摸,等我哪天死了,拿去给你解剖研究。”
“呸呸呸,我三哥要长命百岁,”她朝一旁呸了几声,皱起眉头,“眼下最不缺的就是尸体了,约翰逊说我随时去随时有。”
张定坤跟约翰逊搭上交情,便是因为灵波。
约翰逊在同济医科教授过西方解剖学,灵波是他最看好的医学生,曾力劝她去德国留学。
两人一阵缄默。这是乱世,每一天都充斥着死亡,而个人无法力挽狂澜。
灵波换了个话题,“三哥,其实以前的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连仇人长什么样子也完全模糊。五姐记得也帮不上什么忙,这血海深仇就压在你一个人身上。”
张定坤摇头,“你俩还在这世间,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他一击即中,大仇得报,一贯沉静的面庞上也没什么喜悦的神色。
灵波有些不明白,“三哥你做成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也不觉得欢喜?今年家祭总算可以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张定坤面上添了几许欣慰,“唔,欢喜。”
他点点头,却又叹了口气,半晌方道,“灵波,你离家时还小,可能早已不记得张丙吉曾抱着你举高高,送过你许多小玩意儿。”
“我七八岁时学骑马是他教的,第一匹小马驹是他送的。第一次打枪也是他教的我……爹没有这个闲工夫,这个族叔教我的东西比爹还多……”
他翘起二郎腿,双臂枕在脑后,陷入久远的回忆里,“当年东鲁匪乱,我记得他把爹从乱枪窝子里背回来……”
过了片刻,他低声笑道,“灵波,你知道吗?他死到临头,看见是我,一副颇高兴的样子,他枪匣子里还有一颗子弹,如果……我大概不能好好坐在这里……我用他教我的枪法,要了他的命,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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