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着唇,看了一眼笔直站立的身影,以及他眸光里的关切,有种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
可是嗫嚅半晌,还是将那些话语吞了回去。
她感受到了方绍伦的一番好意,却也不能因此就拖人家下水。
何况,她们也没有熟稔到可以交心的地步,有的人心地纯良,却未必能守口如瓶。
她换上一副笑脸,柔声道,“大少爷是对我这个小女子起了怜悯之心?大可不必,我是很懂得自己要什么的。”
她送他往外走,一路絮叨道,“我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年纪都极小,很需要扶持。再说我们白家产业也不少,嫁个贫寒些的当正妻,怎知人家不是冲着这份家资来的?三爷许我婚礼、婚书,又答应让我自掌家业,我求仁得仁,委实没什么不称心的。”
方绍伦不便再多言,翻身上马,冲她颌首点头,“既然如此……甚好。恭喜了。”
白慧玲将手上端着的咖啡杯递过去,娇笑道,“喏,咖啡都没喝完就走。”
他这才留意到她手上还端着半盏咖啡,深褐色的液体装在描着金边的陶瓷杯中,俯身接过,啜饮一口,“唔,香浓是香浓,就是苦了些。”
“此乃人生本味。”她垂首低语。
方绍伦没有听清,挥手作别,“多谢了,白小姐。等到日子再来喝你的喜酒。”
“好,请你来见证。”她弯了弯唇角。
他打马远去,白慧玲瞄一眼探头探脑的门房,高声道,“真是耽误我时间。小刘呢?赶紧的,备车,我还约了关太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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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绍伦今日回得早些,晚上也不打算再出去,吃过晚饭洗了澡,穿了全套的睡衣,在客房沙发上闲坐。
魏静怡派人收拾屋子的时候,十分周到,在墙角置了一台唱片机,几张黑胶片子搁在抽屉里。
他随手拿了一张放上去,轻盈曼妙的钢琴曲流淌开来,他在音乐声中沉思了片刻。
白慧玲对这门婚事肯定还是不太称心的,但已决心为家族的倚仗牺牲自己的婚姻幸福。
这世道于女子确实颇为苛刻,他不免想到自己的亲事,若是不情不愿无甚意趣,还是要两情相悦的好。
他听了片刻,觉得戏曲更入耳些,想换一张唱片,正抽屉里翻找着,“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
听这轻柔缠绵的力道,多半是魏静怡。
他只好撂开手去开门,不由自主的皱了一下眉头,门一开,一股甜香扑鼻而来,果然是魏七小姐大驾光临。
她两手背在身后,俏皮的吐了吐舌头,“绍伦哥哥还没睡吧?门房说有你的信件,我特意给你送上来。”
纤纤素手递上来一只牛皮纸信封,凑到他旁边,“没有落款,好像不是颖琳的字迹。”
方绍伦一看那笔板正的钢笔字,心头微微一跳,随手抛在一边,“是我之前的长随阿良,你上次见过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总觉得他跟张定坤这种关系,书信来往是有点奇怪的。
魏静怡没有起疑,她听到房间里放着钢琴曲,很惊喜的踱到唱片机面前,笑道,“绍伦哥哥你也喜欢听这个?我最爱听这张,西方古典音乐就是比我们那些咿咿呀呀的好听多了。”
这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方绍伦只好道,“既然是你最爱,不如搬到你房间去?我怎好夺人所爱?”
魏静怡摆手,“我房间也有一套呢,我特意挑的跟我房间里一模一样的唱片……”
她难得泛起一点羞涩,“这曲子跳舞是极好的,不如我们跳一曲华尔兹?”
她乳燕投林似的,小碎步跑到方绍伦面前,不等他答应,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
这种状态下,方绍伦再拒绝,未免有失绅士风度。只能展开右掌,轻轻握住姑娘伸过来的柔荑,左手搭在她肩膀后侧,不敢再下移半分。
魏静怡只是中等个头,比方绍伦矮了一大截,两个人要论身高差倒是极相配的。
乐声萦绕,脚步翩跹,两人按节奏交错移动着步伐。
方绍伦一低头,便能看到魏静怡那双剪水双眸投注在他面上,鼻端也闻得到那阵专属于少女的芬芳。
他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就好像小时候办了错事生怕被他爹发现,那种忐忑不安、诚惶诚恐,如出一辙。
魏静怡轻启朱唇,柔声道,“绍伦哥哥……”
话未说完,却听木门“砰砰”两声之后径直被推了开来。
魏世茂伸出一个头来“啊”了一声,又缩了回去,大声在门外道,“打扰了打扰了,你们继续……”然后嘻嘻哈哈乒乒乓乓的跑走了。
两人吃了一惊,双双松开了手。
方绍伦趁机道,“挺晚了,你早点休息。我也要睡了。”
魏静怡点点头,一脸羞涩的走出了房门。
大少爷躺回床上,深感自己这事办得不地道,还穿着睡衣呢,就搂着人家姑娘在房间里跳舞,委实有些过头了。
他懊恼一番,转头瞄到了书桌上搁着的信件,伸手拿过来掂了掂,似极厚实。犹豫片刻,还是在昏黄的床头灯下,撕开了信封。
一沓信纸掉了出来,足有七八张之多。他蹙眉展开:
“绍伦台鉴:一别十数日,不知君可一切安好?”
他蹙了蹙眉,他离开月城已经一月有余了,哪里只有十数日?但看看落款日期,这封写于十多天前,原来是四五封合在一起,一并寄过来的。
“绍伦,不知你在沪城可找到了合心意的知己?知己这事向来是极难求的,否则伯牙子期也不会是千古佳话了。
私以为,姻缘缔结与寻觅知己之难度其实是不相上下的。若想琴瑟和谐,容貌身材在其次,脾性相投才最要紧。倘若那女子十分机敏活泼,想要与你共谐爱河,你可千万要慎重些。
机敏的女子向来多变,心态是否成熟尚未可知。若你公务繁忙她却要与你一同逛街饮茶,不但不能解你案牍之劳顿,反使你增添烦恼。但若轻易牵手,后悔也是晚矣,所以言谈举止务必要审慎再审慎……”
方绍伦心内称奇,这张三怎么就跟腹内蛔虫似的,他此刻正为魏静怡日益表露的垂青烦恼,他便写信来,絮絮叨叨,劝他再三考虑。
他不晓得,张定坤每有闲暇,便是百般琢磨,大少爷在沪城有可能与之交往的女子,魏家这位待字闺中的七小姐自然是第一要防的人选。
他自有关系网络,能探知一些秘辛,对这些沪上名媛的性情也略知一二。又极为了解方绍伦的脾性,特特的写信来劝诫,自然能戳到人心坎上。
啰啰嗦嗦一大篇,末尾写道:
“愚兄一番赘言,尽皆出自肺腑,私心里是无一日不盼着你好的。望你珍重快乐,遥表祝福。定坤顿首。”
方绍伦不禁莞尔,这厮正经起来,颇有些兄长风范,只要不胡搅蛮缠,并不那么令人讨厌。
之后三封信,一封写沪城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重点讲了拆白党。一封写长三堂子里的规矩,让他提防“先生们”的各种伎俩。
最后一封却是如此写道:
“绍伦,你客居魏公馆多有不便,愚兄公寓空置在彼,你不如搬去自住?也无人扰你清净。
我请了个擅做淮扬菜系的厨子,日日白拿空饷。租车行租的车子也一直停在停车场,无人使用倒是浪费。
另外,福州路上那家‘霓裳坊’乃是我的私产,店主霓裳姑娘是专为我量体裁衣的,你去店里报名号,她自会为你准备四季衣裳。
替你操心衣食住行,乃是为兄的职责与本分。还请万勿推脱。”
方绍伦一时愣住,住到他的公寓?那像什么话!还厨子、司机!他每日穿制服尽够了,谁要跟花孔雀穿得一个样!
尽管嗤之以鼻,一番盛情藏于字里行间,大少爷还是感知到了。
虽然不能领受,但胸口心间到底袭上一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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