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春明避而不答,“谁让你把司机打发走的?你跟这洋行的少东家很投缘?上回让他送你到所里,周末还来跟人约会……”
“约个屁啊约!”大少爷一下就冒火了,“我是犯人吗?一天到晚叫人跟着我!还有没有人权了?”
他将手上金表取下来摔他怀里,“还你!”推门要走,三岛春明一把攥住他胳膊,捡起那只表,面色由阴转晴,“原来是修这个?怎么不叫和夫来……”
方绍伦气得脖颈都红了,“我连交朋友的自由都没有了?”
“没有。”
“……你干脆把我拴裤腰上得了!”
“如果可以的话。”
“……”
“……好,你赢了!”方绍伦挣不脱又打不过,只能认输。
自由是一定要限制的,但要披上一层温情的外衣,三岛春明搂着他肩膀,“我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他轻抚着他的面颊,“沪城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骗术高超、口|活厉害的人也在……绍伦,下次不要遣开司机!”他警告地捏了捏他下颌。
那贱民在沪城,他绝不允许他再跟他见面。
方绍伦懂他的意思,跟他对视一眼,怒火在眼眸里膨胀,却只能深吸口气,转头看向窗外。
“好了,别生气了。”三岛春明解开袖扣,将自己手腕上那只表取下来,攥过方绍伦胳膊,“你戴我这个吧,我戴你那个。”两只表的质地、款式接近,显然出自同一品牌。
“我不要!”方绍伦余怒未消,但到底没有把手抽回来。他懒得跟他打架。
三岛春明径直给他扣到手腕上,又凑到他耳边,“你向来是说不要的……”
方绍伦回头瞪他一眼,伸手在他嘴上揪了一记。三岛春明借机扳住他脖子亲了一口,“我亲自来接你,还不回去么?”
大少爷眼珠一转,“人帮忙修个表才赚多少钱?你把这群吸血的弄来,”他指了指洋行内外晃动的身影,税公所那群人还煞有介事的在那核查物品,“有本事弄来,能不能弄走?”
三岛春明看他不肯罢休,无奈地摇摇头,降下车窗,胳膊伸外头挥了挥。
方绍伦回头,只见跟在后面的一辆小汽车停了下来,少顷,车上下来个人影躬身靠近。
三岛春明用东瀛语吩咐了几句,那人“嗨”了两声,穿过马路,步伐疾速地进了卢氏洋行,果然不消片刻,便将先前叫嚣的那帮人领了出来。
大少爷愣了愣,在这之前他根本没意识到三岛春明出门还带了鹰犬。而且连税公所这种机构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由此可见,东瀛对沪城的管控渗透到了什么地步。
他面色有些发白,勉强勾起嘴角,“行了,回家吃饭吧。”
第二天他坐在早餐桌前翻看着报纸,一则新闻跃入眼帘:“可叹荣华富贵不过黄粱一梦/原海关署长魂断黄浦江!”黑粗字的标题下一篇详细报道,洋洋洒洒记录了原海关署长关九爷酒醉后失足落水,司机和仆从全力营救,捞上来已经一命呜呼的经过。
关九……死了?方绍伦联想到苏娅萍在法庭上的指控——“关九为保官路亨通,逼我以身伺客……”
当初关四、关九虽遭撤职查办,但如今这世道,银钱运作到位,辑查几日,拖上一段时间,也就不了了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关家就算没落了,也不妨碍关氏兄弟继续过逍遥日子。
三岛春明裹着棉睡袍下楼,一脸餍足地伸着懒腰,走过来捏了捏他的耳垂,俯身扫了一眼报纸标题,“绍伦觉得这个人该死吗?”
方绍伦点点头,又摇头,“该不该难道我说了算?”
“如果绍伦说了算,第一个该死的就是我吧?”三岛春明拿起桌上面包,似笑非笑的睨着他,掰一块面包塞嘴里。
“你心里有数就行。”方绍伦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这事……是闵礼?你帮了他?”
三岛春明摆手,“帮?没有,是交换,纯粹的合作关系。”他原先有些看不上袁闵礼,打过几次交道之后倒多了三分佩服。
他姿态优雅地举起咖啡杯轻啜一口,“你们华国人的隐忍功力确实是一流的。”又比了个大拇指,“这个时候下手可不是容易多了么。”
方绍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关九的确该死,可袁闵礼利用东瀛人弄死了他,也不知道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三岛春明附在他耳边意有所指,“江面开阔,水流湍急,丢几个人进去容易得很,能捞到全尸都算幸运哩。”
方绍伦不悦地把他推开,径直去器械所上班。
一整天坐卧不宁,提前下了班,让司机送他去沪政厅。
踏进熟悉的走廊,远远传来鲁胖子爽朗的笑声。往年边走,城防这块也轻省许多,他和罗铁、马千里伙着几个队员在大办公室里头说笑。
“哟!兄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看见方绍伦,他大笑着上来拍他肩膀,“混得不错呀,这西装笔挺的,可比我们这身皮子好看!”
城防队的制服夏秋款还行,冬天那大衣质地粗糙,穿身上鼓鼓囊囊的。
“好久不见了,来看看你们。”方绍伦笑道,“什么时候有空?请大家吃个饭。”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上!”鲁胖子向来豪爽,“上回忙忙乱乱,都没给你摆个送行酒。今儿我请,大伙作陪,上回咱俩喝酒那地界怎么样?那儿卤牛肉不错!”
方绍伦也不跟他讲客气,“行,就那吧!”
一群人说说笑笑地出了沪政厅,穿过对街,涌进后巷的小饭馆。
鲁胖子是常客,招呼着老板,“今晚月亮好,把桌子架外头!烧个火盆子,把酒先烫上!”
方绍伦冲跟过来的司机挥手,“不回去吃饭了,你先回去说一声。”
鲁胖子笑道,“家小到沪城来了?还要报备。”
“没有。”方绍伦不欲多言。
罗铁扑上来挤眉弄眼,“方队,是不是上回那个姑娘……”他说的是沈芳籍,大少爷叹了口气摇摇头,那姑娘都已经作古了。
“我可不管啊,咱哥几个难得聚一回,”鲁胖子吩咐老板赶紧上菜,“就是回去跪搓衣板,也得不醉不归!”
“行!”方绍伦捧起那碗烧刀子,“我先敬大伙一杯……”
这一喝就到了月上中天。
沪城的冬天还算干燥,虽说北风“呼呼”地吹,但明月悬挂于天际,清辉遍撒。巷子里行人渐渐稀少,只有院子里这一堆人还在热火朝天的拼酒。
炉火“哔啵”,映照着几张醉意朦胧的脸庞。
鲁胖子喝得面红耳赤,“……咱可不是孬种!当年跟老毛子抢铁路,飞机大炮什么没见识过?退半个脚趾头都他妈是狗娘养的!后来说打阎老西,老子就不干了……”
在众人的闹腾声里,一抹修长的人影顺着巷道缓步而来,渐渐在月色下现出身形。西装外披着斗篷,墨黑微卷的头发迎风招展,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
他驻足于火堆前,一群人不由得收了声音,抬头看向他。
方绍伦踉跄地站起身,“你怎么来了?”
三岛春明上前扶住他,“喝多了吧?该回去了。”
鲁胖子睁着一双醉眼,挥舞着胳膊,“兄弟!这、这谁呀?”
方绍伦打了个酒嗝,“嗯……这是……”他攥着斗篷的衣襟,垂头想了想,说了个在场众人都意料不到的答案,“……我爱人。”
片刻的寂静之后,罗铁率先吹了声口哨声,紧接着笑声掌声四溢。
好男风这事古来有之,摆到台面上的没几个。方绍伦是富家公子的背景,来接他的这一位更是从头到脚都透着讲究。两人在月色灯火前,把臂而立,跟一对璧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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