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绍伦浑然不觉身畔贪婪注视的目光,他眼睛看着台上,左手伸向一旁茶几上的果脯盘。
郭冠邦心头一动,目光转向戏台的方向,右手跟着伸了过去,如愿按到一抹微凉的柔腻,他恍若未察,指尖微一摩挲,细细品味了一番质地,才转头道,“哟,失礼失礼。”又把盛着果脯的白瓷盘往方绍伦面前递了递。
方绍伦倒不觉有异,他一心记挂着台上的戏,道了声“无妨”,拈了一块果脯放嘴里,唇间嚼动着,眼睛又转回了台上。
他的唇形比之一般男子,要略显丰盈些,但又不厚重,鼓动间就跟嘬唇亲吻一般,郭冠邦瞄得心头发痒,只是方绍伦可不是优伶小倌,急切不得,还得徐徐图之。
正好《贵妃醉酒》这一出戏唱完,中场休息,侍从带了两抹身影缓步上楼来。
一个穿旗袍的中年妇人,先言笑晏晏的跟方绍伦打了声招呼施了个礼,又转向郭冠邦,很是恭敬感激的递上手上的一摞单子并一只拧开的水笔,“打扰三爷的雅兴了,只是年年都等着这笔款子给孩子们裁冬衣,去公馆两回您都不在,只好追到这儿来了。还请您原宥一二。”
郭冠邦显然并不介意,接过水笔在那摞单子上龙飞凤舞的划下大名,又道,“今日陪客不便多聊,改日再去局里探访,还请务必上心些,今年据说是个冷冬哩。”
“您放心,有您的善心护佑,必定让他们吃饱穿暖,绝不敢敷衍欺瞒。”
中年妇女带着身侧的小丫头千恩万谢的走了,方绍伦奇道,“是来找郭兄捐资的么?”
郭冠邦却并不多描摹,只答了一句,“慈幼局的,一天到晚四处拉赞助。”似乎是不太耐烦应付的口气,但言语结合举动,外冷内热的慈善形象顷刻竖立起来。
方绍伦富贵里出身,又留洋海外,心性未免单纯了些,见郭冠邦面相温和,又行此善事,相识的起因以及他没有邀请袁闵礼所生出的那点子介怀便渐渐消散了,语气转为热络的攀谈起来,话题不免转到白慧玲身上。
“今日怎么不见白小姐来看戏?”他来之前以为白慧玲会在座,倒不想就他们两个。
“她今日要在美东登场。”郭冠邦面庞上闪过一丝郁卒,一副无可奈何的口气。
方绍伦便也多问了一句,“看样子,郭兄也是不愿白小姐去那等场合?”偶尔去跳个舞娱乐消遣是一回事,挂牌登台又是另一回事了。
郭冠邦点头,“不瞒绍伦,我自然是不愿意的,奈何慧玲是个主意大的。”他叹着气,摆出极烦恼的神情来。
方绍伦讶然,大抵女子下海当舞小姐都是有些不情愿的,闵礼上回说白慧玲求的并非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却不知所求为何?
那晚在包厢里对着郭冠邦极温柔娇媚,还帮他挡酒,看着又不像是无情意的样子。
郭冠邦凑到方绍伦耳旁,低声道,“绍伦也不是外人,我也无需遮掩。我对慧玲当真一片赤诚,只是我在定城早有妻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慧玲不愿为妾,确实也是委屈了她。”
他年纪与张定坤差不多,早有妻室不稀奇,而白慧玲不愿为妾,方绍伦也可以理解,叹道,“白小姐出身不凡,素性高傲,不愿为妾也在情理之中。”
他皱眉思忖道,“她又家逢巨变,郭兄若能悉心相护,想必也能令美人宽怀。”
郭冠邦点头,“我自然是愿意护她,只是绍伦也知道,如今世上的事总要讲究个名分。沪城这么大个场子,慧玲的模样才情又是顶好的,倘若我一时失察……”
方绍伦懂他未竟的意思,交际花的名声比之舞小姐又要更坏上一层,跟人尽可夫差不多同义了。
他不由得偏过头,“女孩子的心思我最不会猜了。”
郭冠邦哪里是要他帮忙猜白慧玲的心思呢,不过借着这等子掏心掏肺的话拉近彼此间距离罢了,他这会上半身紧贴向方绍伦那边,果然对方并没有觉得突兀的避开。
他弯了弯唇角,“我也猜不到她心中所想,不过,即便没有夫妻缘分,我也自当尽我所能护她周全。”
方绍伦冲他赞许的点点头。
台上锣鼓喧天,《三娘教子》开场,他的目光重又凝聚在戏台之上。不消片刻,仍旧是指尖轻磕,低声吟唱。
郭冠邦竖起耳朵屏蔽掉戏台上传来的亮嗓,只听自身畔发出的声音,清丽圆融,便趁台上念白的功夫,低声道,“看样子绍伦是票友,我听你这唱腔比言老板下边几个徒弟也不差什么。”
他若是直接拿他比言老板那是取笑,比言老板的徒弟可就是一等一的恭维话了。
方绍伦顿觉脸红,“郭兄笑话了,家父也爱听戏,我跟着听得多了就会哼几句。”
“哎……”郭冠邦还待再恭维几句,然后约他散了戏去后台见见言老板,他也趁机多个亲香的机会,楼道里却传来皮鞋磕地的脆响,一路“咚咚咚”径直往包厢这边来了。
他不由得皱眉,实在吩咐了侍从,那出戏唱罢,之后的闲杂人等一律不要放上来。
但是走廊尽头出现的高大身影令他不得不松开眉头,展露一个笑脸,“定坤兄,哈,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方绍伦探头看去,张定坤的身影顺着长廊大踏步而来。
他今日身后没有跟着那两个门神,也没有披斗篷大氅,但龙行虎步,倒比那戏台上插了花翎的主角还来得煊赫。
一个人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郭冠邦快走两步迎上去把住他的臂膀,“什么时候到的沪城?也不挂个电话让我请你吃饭。”
走近了细看,这厮又换了件新时装。
一件毛领皮大衣,方绍伦昨日才在报纸上瞥见电影明星穿着的,张定坤今日便穿上了身,而且他个高,倒比那电影明星还更适合这件衣服,皮草么当然是越狂野霸气越能驾驭得住。
方绍伦是不太在意衣着装扮的,但在这两只花孔雀面前,也稍显迟钝的发觉,自己被硬生生衬托成了灰麻雀。
张定坤十分亲热的拍打着郭冠邦的肩膀,“我今儿才到,可不就是挂电话去郭公馆才知道你来这了么,我还道你陪谁看戏呢,原来是我们方家大少爷。绍伦,”他转向方绍伦,语气亲昵,“这可是我拜把子的好兄弟,你到了沪城尽管打电话给他,看我面子,高低也得招待你两顿饭。”
哪里就非得看你面子了?咋这么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呢?尤其这话里还透着十足的亲热,昨晚,不,今早才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隔了个白天,他又故态重萌的在外人面前言语轻浮。
方绍伦于是颌首笑道,“张三爷说笑了,郭兄是再淳厚不过的人了,不必看谁的面子,今日就要请我吃饭来着,可惜我手受了点轻伤,”他举了举包裹的右手,“执筷不便,没这个口福。”
他称张三爷,却喊郭兄,亲疏立现。
张定坤扬起的眉毛落了下来,郭冠邦仿若不觉,温声笑道,“等绍伦下次再来沪城,这一顿可一定要补回来。”
三人寒暄拉扯一番,便坐下一同看戏。前沿刚好三张太师椅,方绍伦居中,郭冠邦和张定坤分居左右。
侍从在张定坤那边的茶几上重新上了一桌茶点,他很是闲适自在的听戏吃喝起来,原本安静的包厢因为他的加入立马就热闹了,瓜子花生被他搓得噼啪作响,啜饮茶水也跟喝酒似的发出点呼啰声,方绍伦皱了下眉,这厮什么时候变这么粗鲁了?
他越发不想搭理这人,正好郭冠邦越过小方几跟他低声说话,他便索性偏过半边身子,只对着郭冠邦的方向。
二人轻言细语,在听戏的间隙里,时不时的扯谈几句。
张定坤看在眼里,便把那桌椅茶几磕得怦怦作响,又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的跟着台上哼唱:“……老薛保进机房双膝跪落,双膝跪落,问三娘发雷霆却是为何……”
跟着老生哼完,又跟着旦角哼,“……你道他年纪小,心不小,说出话来赛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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