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绍伦瞄一眼台上,“哟,这不是青松嘛?”他抬眼看向三岛春明,“还是你的老相好哩。”
“别瞎说。你不是夸他唱得好么?”
方绍伦和青松的关系不远不近。之前三岛春明捧他的时候,方绍伦去喝过寿酒,有几次也一块玩乐,但都是狐朋狗友凑一堆,私底下其实没什么交集。
“他不光唱戏唱得好,当狗腿子也是一流的。”大少爷显然记恨起上次青松帮着三岛春明拦着大宝、小宝不让走的事,颇有些不悦地直起身,坐到沙发另一头。
三岛春明讪笑着凑过去,“不是要看戏么?怎么还不高兴了?”
大少爷“啪”一记打他手上,“看你的罢。”
两人坐一块拉拉扯扯、嘀嘀咕咕,是热恋的情侣间最惯常的互动。
等一折子《哭囊》唱完,方绍伦招手示意戏台上的青松下来。
青松穿着戏服,从三尺高的戏台上跳下,恭恭敬敬地朝二人施礼。
方绍伦瞄一眼三岛春明,脸上挂起笑容:“青松啊你这戏唱得是真好!往常我都是跟着几位爷蹭戏看,倒真没赏过你什么!”
他装模作样拉开衣襟,往胸口的内袋一掏,钱包自然不会带在身上。他转头向身后的侍女,用东瀛语吩咐:“去卧室茶几上将我钱包拿过来!快点!”
按如今的惯例捧戏子,多是送花篮、牌匾或是头面首饰、银杯等物,便是送钱,也是银元装在红封里,要是直接甩下一叠现金就带有几分羞辱之意。
三岛春明伸手拉他胳膊,“绍伦……”
方绍伦乜他一眼,甩开他的拉扯,径直从钱包里抽出那一叠薄薄的外币,他甚至都没递给青松,而是有些负气似地甩茶几上,“怎么?你赏得我就赏不得?”
戏台上的光线明晃晃地照过来,确实是一叠外币在茶几上四散开来。
青松脸上倒是没什么受辱的神色,躬身上前拾起,擎在手里,端端正正地朝方绍伦行了个礼,“谢方少爷打赏。”
他随手塞在戏服袖袋里,举止间透出点宠辱不惊的意味来。
“还是说……你心疼了?”方绍伦用东瀛语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又看一眼青松,目光在二人面上打了个来回,伸了个懒腰扬声道,“这戏我看乏了,不打搅二位叙旧了。”
他长腿一跨,转身就上了阶梯,几步就到了门外。
三岛春明朝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转头扫一眼青松,青松会意地从袖袋里将那叠纸币掏出来,一旁的侍女上前飞速地查验了一番。
纸币上并无任何字迹,也无异常。
“既是方少爷赏的,就收着吧。”三岛春明不便再耽搁,急匆匆追着方绍伦的脚步上楼去了。
等他回到卧室,却见刚订做的西服外套就丢在移门边,零零总总的衣物散落一地,蔓延到浴室门口。
两人都习惯了每日泡澡,仆从会定时备好热水。
三岛春明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慢悠悠脱下身上的衣服。左肩休养了这些时日,渐渐复原,不用再绑着绷带了。
推开浴室门,雾气扑面而来,一条湿毛巾掷到他脚边,“上来干嘛?找老情人叙旧去呀!”
三岛春明转身将门合上,跨进双人浴桶里,朝着模糊的身影依偎过去。
壁龛上燃着沉水香,水汽夹杂着白雾,营造出迷蒙的幻景。他在薄雾中与他对视,“绍伦,你真的在意么?”
方绍伦愣了一下,很显然,他一不小心演过头了。他将面庞转向一侧,仍旧硬着声气,“当然不……”
三岛春明却突然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把住那段葱白似的脖颈,迫使他顺从地仰起下巴,低头含住那两片湿润的唇瓣……
耳畔似又传来幽怨地吟唱:“……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他穷凶极恶般吻住那张惯会骗人的嘴,紧紧地裹缠着,与他一同沉入水底。
情海翻波,欲念横流,他早已无法回身,也无能开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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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禧班众人领了厚赏都是满脸喜色,回到戏园子附近的窝点,收拾道具、卸洗戏妆,自然是好一通忙活。
等到夜深人静,一抹高大的身影从楼里溜出来,偷偷开了后院门,四下张望,确定无人盯梢,才挨着墙根,一路往城东走。
公共租界实行宵禁,身影很快穿进民居集中的巷子里,他脚步迅疾又轻巧,径直往通浦河边来。
渐渐听得江水拍岸声,堤防上筑的凉亭里一点红光明灭,青松迎上去,看清楚轮廓,低声道,“赵哥,怎么在这里?”
“三爷等得心急,让我在这守着。”赵文扔掉手里的烟头,“跟我来。”
转过江岸,沿碎石小道走了七八分钟,便是一片渔船。这里离码头不远,漕帮的船只大多停泊在此地。
一片乌沉沉黑黢黢,赵文打了个唿哨,其中一艘二层的客船便传来声响,一道索梯甩到岸上来。
赵文领着青松入了船舱,一点豆大的油灯闪入眼帘。窗舷上蒙了乌蓬布,难怪从外头看不到任何光线。
一道身影站起身,船舱顿时显出狭窄来。张定坤上前把着青松的胳膊,眼眸中难掩焦急,“见到绍伦了吗?”
青松久在沪城,自然听过张三爷的名号,不过张定坤不算戏园子的常客,没什么交情,他感受到胳膊上铁钳似的握感,愣了一下才点头,“见到了。”
桌边另一道窈窕的身影俯身将油灯捻亮些,歉意地朝他点点头,“我哥太着急了。青松,你快坐下,慢慢说。”
柳宁自从上次去三岛府探望方绍伦,临别前提醒他,“您要是觉得闷,不妨叫几出戏到府里听听。以前您可是最爱听戏的了……”
之后便按组织约定的暗号提醒青松,这么些天也一直在盼着音讯。
也唯有她能按住张定坤,不允许他再轻举妄动。“哥,咱们就信白小姐一次,这是她投诚组织的诚意。只要她想办法把大少爷弄出三岛府邸,哪怕是关押到竹篮桥,咱们也有办法。”
三岛府外表看着不起眼,却是东瀛在沪城乃至整个南边安防最严密的区域,比竹篮桥监狱还多了两道防卫。
尤其张定坤上次行刺失手后,府邸愈发加强了戒备,简直连鸟雀都飞不进去一只,三岛春明更是躲在府里不出门。
张定坤急得跳脚,一时间却也是无可奈何。
他枪伤本就未痊愈,灵波起先不肯透露方绍伦失踪的消息,想安住他多休养几天。但赵文不见人影,他起了疑心,一定要回沪城。
灵波只好将实情告知,张定坤一听便确定是三岛春明禁锢了方绍伦。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家大少爷,投军从戎向来是他的心愿,但他是个十分有责任心的人,绝不至于跟阿良开这种玩笑,然后偷偷北上。
张定坤潜回沪城,跟赵文会合。此时,赵文已经跟柳宁搭上线,并且柳宁也去三岛府探望过方绍伦了。
她不敢将大少爷瘦骨伶仃的模样告诉她哥,只说了他因为大宝、小宝而受三岛春明胁迫的事实。
饶是这样,张定坤也已经等不及白玉琦那边的安排,瞒着柳宁,跟赵文摸清楚三岛春明的日常行迹,便仓促出手。
他枪伤未愈,准头不比从前,何况三岛春明身边护卫众多,他跟赵文颇费了一番功夫才逃脱追捕。
柳宁见他不顾自身安危涉险,将书寓交给如兰如眉打理,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也多亏三岛府传庆禧班进府唱戏的消息来得及时,张定坤总算勉强按捺住焦躁。
几人目光炯炯地盯着青松。
青松小心地从长衫的贴身内兜掏出那一叠外币,将当时的情形初略说了一遍,“这是方少爷打赏的,其中一张藏着玄机。”
他带着任务进府,自然处处留心,弯腰在茶几上拾掇这叠纸币的时候,已经觉察出了其中一张不同的触感,在塞入袖袋中时不动声色的将那张明显厚实些的纸币分隔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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