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波点头,“听说方老爷年轻时便是西南有名的美男子,绍玮一张皮相就不差,想必大少爷更甚一筹。”
柳宁在月城立了这书寓,来往的青年才俊见了个齐全,感慨道,“何止一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我见过不知凡几,大少爷是唯一一个名不如人的,”她叹息一句,“配倒是配得上我们三哥,就是……”
她夹了一筷子烫好的肉片放到张定坤碗中,“三哥,我看大公子是个铮铮男儿的样子,跟我在沪城书寓里见的那些好男风的颇不相同……”
她说得委婉,实际是说方绍伦可能并不好此道。
两人在楼上打得乒乒乓乓,虽说后头歇了声响,可这事……人家要是不情愿,倒不好强求。
“他家世显赫,又是三哥的救命恩人,”柳宁转向灵波,皱眉问道,“幺妹,好男风这事到底有药可解没有?”她拿手帕子捂了捂眼睛,“咱们张家可只剩下三哥这一根独苗了。”
灵波摇头,“这事又不是病,三哥说他……嘻嘻,不喜女子碰触,那大概是天生的了。”
她在一旁听二人言语,便知张定坤和方绍伦这事有些不谐,眼珠子一转,“要让三哥改弦易辙我看难,要让方大公子俯首帖耳倒还容易些。上次三哥从土司部落里弄出来的几张方子,上头就有些名堂。”她吮着杯中美酒,吃吃的笑。
灵波虽然年纪不算小,但她醉心医学,总有些古灵精怪,想一出是一出。
张定坤不理会她,转头向一脸愁容的柳宁道,“你怎么还是看不开?传宗接代,家族延续固然要紧,咱们几千年的文化也是传承而来。”
“可并不是非得我才行,你和灵波哪一个都比我强,你们有了子嗣也都是张家的血脉。姓不姓张倒不要紧,能把家传的那点东西传下去就行。”
他抬手给两个妹妹杯中倒上酒,“我看灵波就很好,祖传的方子我已经给了她,是看她成天捣鼓这些,指不定哪天就制出来了。柳宁你也可以抄一份,但凡张家的东西就是我们三个人的。”
张定坤举起酒杯,灵波也倾杯过来,柳宁却不端杯,仍是掩着帕子,哀声道,“咱们张家原先在东鲁是多么显赫……可不比如今的方家差半分。”
她只比张定坤小一岁,家破人亡时记忆已经很牢固,“东鲁药王张”那闪着金光的招牌,是时常出现在她睡梦中的景象。
“我还记得我和玉娘上秀坊,三哥你骑着马挥着鞭子,疾风似的从街市上闪过,摆摊的商贩们指着你的背影说‘那是东鲁的小霸王’,等我跟玉娘回到家,爹已经罚你跪祠堂,说不准在街市上纵马。你还在那里梗着脖子嚷嚷,说并没碰倒人家的摊子……”她语声哽咽,眼角珠光闪闪。
灵波放下酒杯,拿过干净的帕子替她拭泪。
张定坤拍拍她肩膀,传递着安抚的意味,“柳宁,历史上朝代更迭,有多少比我们张家更为显赫的世家湮灭于战火中,没有千年的富贵,真正要传承的是家族的技艺、制药的本心。”
“而这一点着实没法指着我,我于制药一道天赋有限,打小就爱舞刀弄枪,兄妹几个你们都把《本草经》、《千金药方》背熟了,我还分不清白附片和白附子的区别……”他很是惆怅的叹了口气。
灵波“噗嗤”一声笑出来,柳宁也忍不住收了哀戚,弯了眉眼,转头摸了摸灵波乌黑的鬓发,柔声道,“咱家于此道有天赋的,只有灵波。”
“三哥五姐你们就看我的好了,我迟早能把我们张家的‘龙虎膏’调制出来,等我将来生几个孩子,谁能把制药的手艺学全了就让他姓张。”家人面前无需谦虚,灵波笑嘻嘻的。
柳宁戳着她的额头,“还几个孩子!也不知羞。”
张定坤从铜锅里捞起肉片来吃,又饮了一口杯中酒, “嗯,这酒不错,有我们东鲁‘景阳春’那味。”
他离开东鲁时已经十二岁,正是跟大人们上桌喝酒的年纪,第一回喝的景阳春让他记了十几年。
“这是我从沪城进的一批酒,北地老字号,客人们尝了都说好。”柳君也执杯,三人碰了一下,都一口干了。
东鲁的儿女就没有不善饮酒的。
三人边吃边聊,屋外寒风阵阵,屋内却是暖意融融,菜香夹杂着酒香,馥郁萦绕。
“三哥,你这次真要趁机北上?”
张定坤点头,“我先往西边收账,再绕道北上。年底公务应酬繁忙,机会比平时多。”
柳宁蹙眉道,“你可千万小心,若时机不适就算了,张丙吉那狗贼迟早要遭报应,搭上点损伤不值当。”
“这事你们别管,家学传承靠你俩,报仇雪恨是男人的事。”张定坤点头,“不用担心,我会斟酌着办。”
北边这会正乱着,是极好的下手时机。他也没有骗方绍伦,此行确实凶险,也不知有没有命回来陪他过年。
他盯着柳宁,“不要再回沪城。你在月城出不了岔子,碰上棘手的去找胡启山或者左云,都会帮你摆平。但是沪城,情况复杂许多,倘若有个什么闪失,鞭长莫及。听懂了吗?”
柳宁连连点头,三哥出行在即,她不想他再操心她的事。
灵波从一旁的绞丝手袋里,拿出一个小小锦囊,递给张定坤,“三哥,这里头是我新近制的两种药丸,红色的凝血功效好,白色的提神醒脑,你带着吧,但愿用不上。”
张定坤接过去塞怀里,对着灵波叹道,“你非要嫁给方绍玮,我也拦不住你。好在周姑娘是个好相与的,但你可要想明白,方家靠他传宗接代,各方人马要平衡笼络,府里往后少不了进人。你要没有周姑娘那容人的气量,趁早打消念头。”
柳宁立马抓到错漏,笑道,“哎呀,方家不是还有大公子嘛,怎么就单靠二公子传宗接代了?”
“你别打岔!”张定坤挥手,却也忍不住剖白,“咱老张家就剩我这根独苗我都豁出去了,还能放他去娶妻生子?我不在月城的时候你帮我盯紧点。”
柳宁喏喏的笑着应是,灵波抬手给他满上酒,又把自己杯子也倒满了,举杯敬他,“三哥,我嫁进方家并不完全冲绍玮,一是方老爷子于制药一道颇有见地,肯投资让我放手去搞;二来我跟蔓英姐真是一见如故。我早跟方绍玮说了,只要他心里有分寸,十个八个抬进来我也不膈应,但他若负了我俩……”
她一仰脖,将杯中酒饮尽,三根手指捏着那只瓷质的小酒盅,微一用力,酒盅应声而裂,她本就英气的眉目一脸肃穆,“我张家女儿可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糯米团子!”
“好!”张定坤拍了拍桌子,“你记得这话就行,自己选的路自己担,跪着也得把它走完!”
柳宁另拿了个酒盅过来,兄妹三人再次碰杯。
酒菜过半,张定坤薄有几分醉意,拿筷子敲打着碗沿,“拿琵琶来!”他自己有一把紫檀木的象牙琵琶,放在了城东宅邸。
柳宁扬声喊如眉将琵琶送来,张定坤接过那把酸枝木的玉首琵琶抱在怀里,如眉站一边不肯走,几个小丫头也从灶房探出头来。
张定坤的生母是北地琵琶国手,他于此道家学渊源,且极有天赋,他母亲那把绿檀木琵琶早说过要传给他,只可惜家破之时哪里还顾得上那些。
虽然逃难这几年生了手,等后头有能耐置办了自己的宅邸,便访了一把极好的紫檀木琵琶,时常弹奏,以慰思乡思亲之苦。
他竖琴在膝上,右手五指一抡,是极清脆的轮指,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一曲《十面埋伏》徐徐展开,看上去粗粝的手指却在琴弦上灵活而快速的跳跃,织网一般由浅及深。
乐声逐渐加快,有如战鼓敲击,令闻者心跳骤然开始加速。至最高潮,弦声激昂,仿佛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奔腾,金戈铁马,气势磅礴。
围观的一群人彷佛被带入了古老的战场,似亲眼目睹英勇的战士们在十面埋伏中奋力厮杀……直到激烈的高潮后渐渐平息,乐声逐渐变得柔和而悠长,如同战后的宁静。
上一篇:退役当体育老师的养老日常
下一篇:返回列表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