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身子靠在车架上,与方绍伦胸膛之间不过一拳之隔,二人呼吸相闻,彼此都是一怔,张定坤身上那种烟草的气息瞬间就弥漫开来。
方绍伦只觉得心跳莫名有些激烈,他不让开,他就出不去,不由得羞恼道,“你干什么?起开!”
张定坤并未趁机靠近他,却伸手捂了一下腹部,垂下眼帘,低声道,“绍伦,我这次真的差点没命。弹片滑过这里,我当时以为中枪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抬起一双狼眸凝视着方绍伦,跟要把他吸进眼底似的,“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点伤心难过呢?”
他见好就收,说完这一句,移开了身体。
方绍伦不怕他耍横,这么柔情缱绻的却有些招架不住,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推开车门,“噔噔噔”的跑掉了。
饭店二楼窗帘后,一道窥探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
方绍伦一直睡到午后两三点才起床,年轻就是好,打了一架,又受伤又熬夜,饱饱的睡上一觉,就精神满满了。
吃了一碗鸡丝小面,又吩咐阿良帮他倒洗澡水,他整个右手掌都包扎了,不好沾水,只能浴桶里泡一泡,让阿良帮他擦了擦肩背。
袁闵礼要抢这活计,方绍伦不肯,“我在东瀛也不让阿良帮我干这些,这是没法子,哪能还让你伺候。”
他劝不动张定坤,转而安慰袁闵礼,“张三这人就爱耍威风摆排场,亏得你脾气好不跟他计较。年后等棉纱厂建起来,你就不必再跟着他东奔西跑了。”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这个语气虽是帮着袁闵礼说话,实则对张定坤也有一丝有别于常人的亲昵。
袁闵礼眸光暗了暗,浅笑道,“我倒愿意跟着三爷跑哩,多少涨些见识。至于使唤,无非是些跑腿的杂事,也没什么。人到今天这位置也不容易,还不许人抖抖派头了?那好比锦衣夜行,千丈高的功勋也打了折扣不是。”
“你这个促狭鬼。”方绍伦听出他语气里的讽刺,系紧睡袍带子,笑着摇摇头,“昨天那位沈姑娘怎么样了?”
“家去了,颖琳送了两件衣裳给她,又给她付了黄包车费。”袁闵礼比他起得早些,早安排妥帖了。
“我四处转了转,没听到什么风声,那几个水鬼大概也自知理亏,没什么职级,想来翻不起什么风浪。沈小姐说他们喝醉了脸盲得很,就跟我们看外国人都长得差不多一样。何况也不是冲着她去的,无非运气不好碰上了,往后她会小心些。”
方绍伦叹口气,“那就好。”
舞小姐几乎个个都身世堪怜,对华国女性来说,若有得选,谁愿意这般抛头露面,任人揩油呢?像白慧玲那种毕竟是少数。
世道如此,他也无可奈何。
阿良“噔噔噔”的跑上楼梯,手里拿着封拜帖,“大少爷,约你去跑马哩。”阿良认字不多,但跑马等简单的字还是识得的。
方绍伦接过来一看,果然是郭三公子约他去郊外跑马,他如今伤了右手,哪里勒得了缰绳?只好挂个电话去郭公馆。
郭冠邦听他说伤了手,连连惋惜,“能结识绍伦兄这般人物,正想多亲近亲近,如何就伤到手了?”
方绍伦当然不能说实话,“剃须刀忘了收起来,泡完澡地滑,正好磕到了。不能陪冠邦兄畅快一游也是憾事,家下事多明日就要返程,只好等下次冠邦兄来月城,再尽地主之谊了。”
“别别,”郭冠邦在电话中热切的邀约,“绍伦难得来一次沪城,就这么带伤而返,郭某怎么过意得去。正好北边来的言家班在静安寺路唱堂会,今晚有夜戏,言班主亲自唱《贵妃醉酒》和《三娘教子》,跑马便不去了,请绍伦兄吃饭看戏如何?还请千万赏脸。”
方绍伦再三推辞,郭冠邦言辞恳切,实在推脱不得,再加上言班主这两出戏是有名的叫好叫座,他也有点心痒痒。
于是应下来道,“我这伤的右手,吃饭多有不便,倒是看戏还不碍事。”
郭冠邦便约了七点钟来接他。只是从头到尾,只字未提让袁闵礼作陪。
方绍伦倒也不是完全不懂得这人情世故,郭冠邦不主动邀约,就算方绍伦提了,他再请,袁闵礼也会觉得没面子。
他放下话筒有些愀然不乐。袁家如日中天之时,哪家宴请会落下袁家公子呢?如今家道中落,便要受此薄待,这人情世故懂了也没什么意思。
袁闵礼十分了解他,反过来劝慰,“言家班的旦角雍容但唱腔不如四喜班的华丽,我听过好几场了。你去听听,看我说错没有?魏家两位小姐要跟我们一块回月城,我还得打点一下票务,且有的是事呢。”
方绍伦向魏司令提了邀请两位小姐去月城做客的事,得到首肯后,再由方颖琳出面邀请两位小姐,沪城这些千金们每日都是些旧消遣,很愿意到新地方去找找乐子,于是定下了明日一同出发回月城。
第17章
电灯没有普及以前,看戏只能是白天。如今沪城各大戏园子都装了照明灯,夜戏便多了起来。
夏令配克大戏院是去年由匈牙利设计师设计建造的,老板是英国人,是如今沪城第一豪华的戏院了。两层的西式建筑,金光闪闪的大招牌隔着车窗老远就能看见。
郭冠邦与方绍伦一同坐在小汽车后座,看着闪烁的霓虹和拥挤的人群,笑道,“只要是言老板亲自登台,戏票前一日就抢光了,沪城爱听他这一嗓子的也多,只是闹腾了些,还要请绍伦多担待。”
他今日一身派克呢西服,下车侍从给他披上狐狸毛领的大氅,刨花水将整头黑发都梳向脑后,露出光洁额头,翩翩富家公子哥的打扮。
方绍伦忙摆摆未曾受伤的左手,“我还是沾了郭兄的光才有此耳福,听说言老板唱杨贵妃唱王春娥都是极好的。我自东瀛回来,还是头一回来戏院听戏。”
他出门时阿良也要帮他梳刨花水,他嫌伤了手清洗麻烦,便没有梳,散着一头黑发,西服外套了件黑色大衣,脖子上挂着格纹的羊绒围巾,是极随意日常的装扮。
郭冠邦跟他一照面,便觉得到底是要小上几岁的人,这面皮都要嫩上许多,白净的跟能掐出水似的。
侍从引着他们穿过拥挤人群,上了昏暗楼道,顺着长长走廊进了二楼正中的包厢,戏台离地近一米,坐正对着的二楼,视线极好。
且此时的戏剧表演,不使用音响设备,纯靠肉嗓,声波往上传,二楼听得更为清晰。
方绍伦一落座,目光便集中到了装饰华丽的戏台之上,因第一出便是唱《贵妃醉酒》,舞台是华丽的宫廷布景,金色龙纹和红色帷幔营造出唐代宫廷的富丽堂皇。
打完三通,喧嚣拥挤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一阵二胡三弦鼓板的敲击声中,杨贵妃头戴凤冠身披彩衣在侍女们的簇拥下摇摇摆摆登场,全场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言老板一亮嗓子: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掌声雷动,叫好声不断。
言老板的唱腔婉转悠扬,身姿优美,方绍伦听得如痴如醉,等到中段,实在忍不住手指磕在茶几上,二郎腿一抖一抖的,跟着小声吟唱。
方学群也爱听戏,五十大寿的时候还请了北边著名的喜德班到月城连唱了半个月,正好方绍伦暑假在家,几乎场场不落,几出有名的戏唱词背得滚瓜烂熟。
所以郭冠邦约他吃饭,对他来讲没甚吸引力。但约他听戏,他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在东瀛三年,去哪里听这样好的戏?几张唱片来来回回的放,都磨出花来了。
郭冠邦是梨园常客,自然不觉得这听戏的机会十分金贵,反倒趁方绍伦醉心听戏,借着戏台流光,不动声色的打量起身畔的人来。
越看越觉得,哪哪都长得合心合意,正面脸庞好看的男女,郭冠邦见得不少,侧颜这么俊秀的,方绍伦可算第一人。
整个头型圆润饱满,每一处线条都流畅自然,鼻梁如山峦般起伏却不显突兀,便是不笑唇角也微微上翘,下颌一道流利的弧线蔓延至耳廓。
上一篇:退役当体育老师的养老日常
下一篇:返回列表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