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真的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观者心动。
他在隆隆的车轮声里,凝望着浅寐的面容。为什么,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他对这个人,其实有过许多次的欣赏和悸动,可都将他牢牢框在“朋友”的定位上,这是他最重要的朋友、最喜爱的朋友、最欣赏的朋友……从来没有想过,朋友,其实可以不止是朋友。
相识于四年多前,那时的方绍伦身边没有什么“张先生”,只有他。军校那么多同学、室友,他和他最要好,能邀请到家里,介绍给家人认识的,只有至交好友。
学校的较场上流下过并肩训练的汗水,春日的樱花树下有过追逐奔跑的身影,他们在粟栗原放过风筝,在都目黑骑马驰骋,夏季野泳冬季泡温泉……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几乎没有吵过架,只要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趣事找不完的乐子。
这种快乐一直持续到方绍伦接到电报急匆匆回国,他送他上船,明明是那样的不舍,却找不到可以挽留的理由。
他默许了惠子出格的举动,私心里觉得他如果跟惠子结婚,那么就可以一直留在东瀛。那么他们也就不必再分开了。
三岛春明在车窗外明灭不定的光线里,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流利的下颌线,深深吸了口气。
面对美好的事物,他欣赏的目光背后总藏匿着一丝想要摧毁的冲动,可这一刻,他清晰的感知到,内心的暴戾消逝得无影无踪。或许,他可以尝试去拥抱这份美好?
他回转头,闭上眼,安静地聆听,清晰地听到清浅的呼吸之外,白雪“簌簌”落在车窗上的声音。这是一个美好的冬日夜晚。
第80章
新的“长柳书寓”位于荟芳里,是高档长三堂子的集中地之一。此时的沪城娱乐产业十分发达,因为各国租界的存在,形成了独特的中西合璧海派文化。
方绍伦开始听柳宁有诉苦之意,还道她生计艰难,应约而来也有帮扶之心,结果到了地界,眼前的场景简直出乎意料:
三进的宅子,高堂明瓦一水的玻璃镜窗,装修中西结合,青砖漫地,酸枝圈椅上摆着手工刺绣的椅袱,配着西式的高脚沙发,电灯电话一应俱全。倒比原先在月城的书寓还要气派三分。
柳宁解释道:“入乡随俗,装潢不阔气点可争不过人家。”它旁边就有好几家书寓,都是沪城叫得上名号的。
屋内暖意融融,两个小丫头迎上来帮他们宽衣。
“不瞒绍伦,我手上几个子都搭这里头了。这门可罗雀的,可不就着急嘛。”她用亲昵的口气慨叹,一叠声催小丫头们布置席面。
又用沪城老鸨们惯常的举止,目光不经意间在三岛春明脱下来的大氅和脚上穿着的皮鞋上流连,这两个地方最能显示来客的身份和财力。
三岛春明的穿着打扮彰显着富贵,博得了美人满脸的奉迎,她把方绍伦撂到一边,汉语夹杂一两句东瀛语不时与其套近乎,请“三岛先生一定多多关照”。
高雅的装修和恭顺的老板娘似乎令三岛春明对这地界颇为满意,房前屋后转了两圈,温和笑道,“既是绍伦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了,若有机会自然是要关照的。”
酒菜上桌后,柳宁频频敬酒,她酒量惊人,堪称女中豪杰,与三岛春明相谈甚欢。
等酒过三巡,她爽朗笑道,“三岛先生,听说东瀛商会每年底都有盛宴,不晓得我这小小寓所有没有机会承办一二席?”
各国商会虽然不过春节,但按惯例年底都有聚餐宴饮,列席的都是豪商阔佬,如今商政一体,不乏权贵要员。
方绍伦颇为讶异,他是今天才感受到三岛家族在东瀛商会的影响力,柳宁竟然就知道了?不过书寓老鸨在沪城是出了名的消息灵通。
她媚眼如丝,殷殷期待,三岛春明却没有一口答应,“宴会之事,府里有专人负责。柳宁小姐若有意,可择日到府上详谈。”
柳宁忙满杯敬酒,“荣幸之至,还请惠赐地址,改日登门请教。”
方绍伦在一旁听二人言语来往,莫名有些坐立难安。在柳宁起身要去亲自做两道拿手菜时,他借故跟了出去。
刚转过走廊,柳宁便从另一个房间探出头来,冲他招手。
“大少爷,这事我没法跟你解释太多。”她低声道,“总之我确实很需要你多带些场面上的朋友光顾我这里。”
她说得十分含糊,只因她并不愿意将方绍伦牵扯进来,为崇高的事业她能奉献自我,却并不想道德绑架别人,尤其是她哥哥的爱人。
“你缺钱吗?你哥留了……”
“大少爷我求你件事,往后你可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我跟三哥的兄妹关系。行吗?”
“好,”方绍伦大概明白她的意思,“我没有跟别人说过。你三哥留了不少钱财在公寓,你大可不必再抛头露面……”
“我有我的打算,但你放心,我们书寓的规矩向来是卖艺不卖身,我可不敢让大少爷帮我拉皮条。”她说了句俏皮话,展露一抹笑靥,“大少爷,这位三岛先生是您的好朋友?”
方绍伦点点头,“他才到沪城不久。”
“我知道。”柳宁颌首,这位三岛家的长公子甫一登陆,她便接到了线报,也接到了任务。
“你跟他很要好吗?”她不动声色地打探,“比跟我哥还要好?”
方绍伦涨红了脸,“别瞎猜,我们只是朋友。”他跟她哥可不止是朋友。
柳宁当然知道这么问有些唐突,但是她从前座的后视镜里清楚看到了这位三岛先生凝视方家大少爷的眼神。
女性往往拥有更为敏锐的直觉,冒着得罪大少爷的风险,她也要出言提醒,“可是我觉得这位三岛先生对您好像不一般呢……”
大少爷的确有些生气,张家这两兄妹怎么都一个德性,但凡他身边出现一个出众些的男子,似乎就认定跟他关系匪浅。他甚至有些感受到了侮辱,没好气地瞥她一眼,转身要走。
柳宁忙牵住他衣袖,“大少爷别生气,我哥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看……关注您。”她露出点小儿女的娇态,摇着他袖子,“都怪我多嘴,您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
于公于私她都不能得罪方绍伦,提醒的话只能点到为止。
方绍伦也没真打算走,他踌躇片刻,低声道,“你哥知道你将书寓搬到沪城来了?”
“是,他在沪城有几处私产让我帮忙打理,所以钱这块你完全不必担心我。我跟霓裳姑娘也熟,搬一块有个照应。”
“那他……”方绍伦低咳一声,“有打电话或者写信来吗?”他没有从公寓搬走,就是想着他也许会打电话回来。毕竟他到英国那么远的地方都会惦记着给他打电话。
可是没有,没有一通电话,也没有一封信件。其实如果真的打电话来,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惦记是不由人的。
他将期冀的目光投向柳宁,柳宁摇摇头,“没有任何音信。”
方绍伦的眸光黯淡下去,垂头回了包厢。
三岛春明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桌面,正在聆听如兰的琵琶演奏,一曲《汉宫秋月》弹完,他鼓了鼓掌,说了声“赏”,门外便有侍从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奉上一个锦囊,露出金叶子的一角。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自然喜不自禁,脸庞上泛着羞涩的红晕,走上前来行了个蹲礼谢赏。
三岛春明用流利的汉语赞道,“如听仙乐耳暂明。”
如兰莺声道,“先生过奖了。”她看见方绍伦走进来,又行了个礼,“大少爷。”
方绍伦收起脸上的失落,笑道,“倒没有过奖,如兰你的琵琶确实弹得好,我还没有听过比你弹得更好的。”
他也喝过几次花酒了,筵席总少不了丝竹管弦,的确没有胜过如兰的。大概那些姑娘们的心思不完全在乐器上,难免要旁顾客人。如兰则不同,眼里心里都只有她手上那把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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