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七八岁就跟着您东奔西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民国十年闹匪乱,是我给您堵的枪眼儿吧?民国十三年,冀西发大水,货跟人都落水里,是我给您捞上来的吧?就前两年,宛城商会混进乱党,我护着您滚桌子底下才算捡回一条命。您就念着这几桩,也不该这么赶尽杀绝……”
他自认为通情达理地诉说,落在方学群耳朵里是挟恩狡辩,“你就有天大的功劳也不该祸害我们家孩子!光这点你就该死!死一万次都不够!”拐杖顿在地上“嘣嘣”作响,又扬声叫人,“来人!”
丁佩瑜花容失色,在一旁低声道,“老爷子您消消气,要顾着自个身体……”
张定坤语气里带上了委屈和决然,“我不是祸害他,我跟绍伦是真心……相好的,婚礼上您也看到了,他愿意跟我走……”
这话捅了马蜂窝,方学群怒不可遏,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扔过来,抓到什么砸什么,张定坤慌忙闪身躲避。
“反了!反了!还有没有纲常伦理祖宗家法了?!跟你走?老子在世一日,就绝不允许他跟你走!”
张定坤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怒火,“绍伦孝顺您,可您不能仗着这份孝顺就逼他……”
他蓦地住嘴,只因方学群已经脸色发青、嘴唇发颤,他心叫不好,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再要趋上前,丁佩瑜已经格开了他。
她端起案上参茶,送到方学群嘴边,“老爷子,老爷子,您喝口水。”可转瞬又尖叫起来,“快来人呀!老爷子、老爷子您别吓我……”
顷刻之间,哗啦啦的人群挤了进来。
为着过端午,不光方家的姨娘们齐聚在此,就连方绍玮也来了松山,蔓英、灵波本就带着小含章一直住在这里。
听到这尖锐的叫喊声,一干人等都拥了进来,手忙脚乱地将歪倒在椅子上的身躯抬到一旁榻上。
张定坤心头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两只胳膊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三姨娘率先爆发出一声痛哭,“老爷!”又急促地喊道,“大夫呢?大夫呢?!”尽管灵波精通医理到底不是大夫,方家请了个老中医随身伺候。
背着药箱的大夫匆匆而来,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三姨娘却已经瘫软在地。
大夫上前又听心跳又把脉,掰开眼皮看了看,声音也惊慌起来,“老爷,老爷……已经殁了……”
张定坤脑海里“轰”的一声响,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在场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过来,“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在这里?!”
丁佩瑜踉跄着扑出来,“老爷远远看见有车过来,还以为是大少爷回来了,后来丫鬟来报说是张三爷……老爷就让人喊他上来,两人吵起来了……”她越说越小声,转头扑在方学群身上哭喊起来,“老爷,老爷……”
方绍玮闻言跳起脚,一个箭步冲过去攥着张定坤衣领,拳头跟着挥了上去,“张三!你害死我爹!我爹被你害死了!”
他“啊啊”地大叫起来,拳打脚踢,张定坤躲开他的拳头,几步走到榻前,伸出手探方学群的颈动脉,灵波也拨开众人,凑到跟前,尝试着按压胸口,又探鼻息,兄妹俩对视一眼,颓然地跌坐在一旁。
“怎么可能?”张定坤犹不敢信,“就这么几句话,哪里就……”
丁佩瑜颤抖着手,指着他大哭,“前年那场病,洋大夫就说过,老爷是半点刺激都受不得的……家里哪个不是顺着他……呜呜呜……偏你说那些大少爷要跟你走的话……”
方绍玮一阵风似地冲了出去,又飞快地跑了回来,“啪嚓”两声脆响,一把手枪抵上了张定坤胸口,“我要你给我爹赔命……”
灵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张开手臂挡在张定坤身前,“绍玮你清醒点!老爷子就算身体不好也不至于这么……这事等仵作等捕房来再说!”
“灵波你干什么?你让开!”方绍玮瞪大了眼睛,“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为什么拦着?你、你……”他狐疑的目光在张定坤和灵波之间划拉。
不止方绍玮产生怀疑,围观的众人都睁大了双眼。
灵波挺起胸膛,“就凭他是我哥、亲哥!我哥恋着大少爷,绝不会存心害死老爷子!这事还得查,你别一时气愤就要人性命!”
像沸水泼进石灰堆里,在喧嚣升腾之前有刹那的寂静,然后立刻就炸开了锅。
方绍伦便是在这时冲了进来,他显然已经在楼下就听到了消息,额上缀着冷汗,步伐踉跄着,“爹,我爹在哪里?”
他睁着眼睛却像看不见一样,茫然地四顾,目光在虚空里盘旋了几圈,才突然攫住了那个点,他扑到榻前,“爹、爹……醒醒!你醒醒!”
张定坤从颓然中惊醒,他拨开灵波的胳膊,冲了上去,“绍伦、绍伦,你听我说……我没有……”
“没有什么?!”方绍玮跳过来拦在他身前,双目充血,“你有没有跟我爹说要带我哥走?有没有?!”
“你有没有说气我爹的话?!有没有?!”他“咔咔”地拔着枪栓,“你还敢说我爹的死与你无关?!我要杀了你!”他举枪便射,灵波扑上去,推开了他的胳膊,“嘭”一声巨响,摆着各色装饰品的多宝架碎裂开来,瓷片玉器溅了众人一身。
灵波显然拦不住暴怒的方绍玮,她死命搂着他胳膊,大喊道,“哥,你走!你先走!”不管是否有内情、有误会,这一时半会显然解不开。
走廊里一阵“怦怦”的脚步声,却是听到动静的赵文赶了过来,手里也举着枪。而他身后是四个护院,两个举着枪两个手里操着家伙。
方绍玮叫起来,“把这两个背主的狗东西拿下!”
赵文迅速挡在张定坤身前,灵波也喊道,“老爷子本就肺疽入腑、脑内有血栓,方家上下都知道,怎么能全怪到我哥头上?”
张定坤像没有听到众人的吵嚷,他定定地注视着跪在榻前的方绍伦。
方绍伦抖如筛糠,用力撑着踏板才站起身,回过头,与他目光对视。一眼万年。
片刻之后,他挪动着步伐,走到方绍玮身旁,摊开手。方绍玮愣了愣,将枪搁在他手心。
张定坤也推开赵文和灵波,走到人前,隔着一尺的距离,两人相对而立。
方绍伦握着枪,抵在他胸口。
灵波尖声叫道,“哥……”
张定坤挥手止住她,“是我的错。遗言只有三个字。”他没有把那三个字说出口,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他舍不得闭上眼,定定地看着他家大少爷。
方绍伦也看着他。他爱他,他也爱他,可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嘭”一声巨响过后,张定坤的身躯向后晃了晃,鲜血却是从方绍伦的肩头喷涌而出。
围观的众人七嘴八舌地尖叫起来,方绍伦面白如纸,枪还抵在自己肩头。
“是我的错!是我引狼入室!”方绍伦颤抖着唇,一字一句道,“他三番四次救过爹,今日算是两清了!让他走!”
“不行!不能让他走!他必须给我爹赔命!”方绍玮拳打脚踢,蔓英和灵波一左一右搂住他胳膊。
鲜血顺着方绍伦的肩头奔涌,左边的袖子顷刻间就被浸染。
张定坤从震惊里回过神,“绍伦!”他大喊着扑上去,方绍伦拔枪抵在了太阳穴上,红着两只眼睛嘶喊道,“你想要我死是不是?!滚!”
他的手指扣到了扳机上,赵文死命扛着张定坤腰杆往外拖,“三爷!三爷!先走!”
周遭的嘈杂调成了静音,方绍伦看着那个挣扎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光晕里,他无声地掀了掀唇,笔直地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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