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闵礼的目光与他交汇,伸手相握,“我也是久仰大名了,春明兄。”
年关宴饮欢聚的时节,长柳书寓生意火爆,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欢歌笑语从各个包厢的门扉和窗棂中透出。
柳宁忙得脚不沾地,仍给他们空出了最好的包厢,又抽空来坐了一会,敬了几杯酒。
三岛春明和袁闵礼称得上一见如故,一个权贵公子,一个世家少爷,如今又都在商场上独当一面,倒比跟方绍伦更有共同话题。
方绍伦见他们聊得愉快,借故起身去找柳宁。
柳宁早料到他会来,带着满身的酒意从一个包厢中走出来,两人走到庭院里去说话。
今夜是沪城难得的好天气,雪收风住,黢黑的天幕上甚至挂着一弯明月,两人不禁抬头,共赏清辉。
“有消息吗?”
“没有。”
方绍伦垂首半晌,低声道,“我回月城过年,你要回去看看灵波吗?”
“麻烦帮我带个安吧,横竖是你们家的人了我也不操心,”柳宁听着包厢里传出的喧闹声叹了口气,“我这里主要做外国人生意,外国人是不过春节的。”
“……行吧。”方绍伦知道她这生意大概不是为了赚钱,倒不好多劝,转身要回包厢,柳宁叫住他。
“大少爷,”她踌躇片刻,凑到他身旁小声道,“这位三岛先生据说家世背景特殊,您又在沪政厅任职,是不是该远着点……”
她思虑再三只能拿职务说事,绝不能透露所见所闻。那日的情形现在回想背上还起鸡皮疙瘩,但自那之后,书寓高朋满座,与虎谋皮换来了想要的结果。
但如果她向大少爷和盘托出,恐怕就要前功尽弃。
“嗯,我明白。”方绍伦垂下头。
事实上,他不明白,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如今这个局面。
那一晚的情形无可避免地回到脑海里……他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口挂着的指圈和玉佩,那晚兵荒马乱地回到公寓,翻箱倒柜将这两样物事找出来挂在脖子上。
此刻,他一点也不想回到包厢,那里坐着两个曾经的挚友,原本应该举杯共饮、高谈阔论、把酒言欢才是。
人生第一次,他对自己做人做事的准则产生了怀疑,怔怔望着天上的明月出神。
柳宁不能呆太久,转身走开,又忍不住回头。
月华如水,洒在那抹身影上,勾勒出极清俊的轮廓;夜色里愈显柔和的面庞,可与星月争辉。在那一瞬间她领悟到了那些觊觎的由来,不由得叹了口气,跟着看向微缺的冷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唉,三哥,你到底在哪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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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坤此刻在一场生日宴会上,地点是印缅中部重城曼德勒。
“翡翠大王”卢振廷的幺女今日十八岁,特意为掌上明珠筹办的这场宴会铺排得十分隆重,贵客云集。众多金发碧眼的男士女士举着香槟在场中穿梭,行着西式的贴面礼、闻手礼。
印缅已被英帝国殖民多年,西化更为严重。
英国佬狡猾如狐,在它殖民印缅的两个政策上有所体现。一是实行“七邦七省分而治之”,让其四分五裂,不能团结一心,从而实现长期殖民的目的。
二是在针对玉石的税收政策。印缅是全球翡翠最大产区,但针对玉石的税收却是个难题,毕竟这玩意未加工雕琢之前就是块石头。
英国佬不懂玉文化,但打击逃税漏税是行家里手,想出了一套岗税政策,将玉石收税的权力承包出去,三年一竞价,让懂行的人来帮他收税赚钱。
竞价承包成功的称为岗主,岗主对名下报税玉石料有优先购买权。
货主自行估价上税,但估低价,岗主可以直接购买,厚利就到了岗主口袋里。估高价呢,货主就得多上税。这样一通操作下来,报上来的大多是符合实际价值的缴税价格。
而玉石的出售有时限,如果急着用钱,或者资金压力较大,就会压低价格,分利给岗主。经年积累,印缅这些岗主都赚得盆满钵满,玉石为阶金满堂,丝毫不夸张。
伍爷交给张定坤的亲笔信,便是写给在这一行浸淫多年,荣任过多届“岗主”的卢振廷先生的。
卢振廷是华裔,华缅边界线上小山村出生的放牛娃。他的人生亦是一部传奇,从放牛娃到富甲一方的商业巨擘。他为人豪爽,秉性侠义,旅居沪城时与伍爷建立过深厚的交情,对进一步开拓华国市场也十分感兴趣。
张定坤从矿场脱身,带着人马一路南下,途中躲避过好几次地方武装的火力冲突,到达曼德勒,入住旅馆,洗净泥沙,置办了体面的行头,向卢府递上了拜帖。
拜帖中夹杂着伍爷的书信,当晚便受到了热烈地欢迎和隆重地款待。
张定坤深谙“人靠衣装先声夺人”的道理,当卢府的两位公子亲自驾着小汽车来迎接他时,只见旅馆门口几名随从簇拥着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温莎领的亚麻衬衫束在卡其色的西裤中,取下墨镜的面庞带着点岁月的沉淀,显得英气逼人,光华内敛。
卢玉林和卢玉峰立时就为他的风采所折服,主动上前搭话。
两位公子体态健壮,五官端正,或许常年沐浴在热带阳光下,面庞稍显黝黑。举止热情有礼,说话幽默风趣,三人叙了年庚,以世兄弟相称。
“世兄你不知道,爹地有多盼着家国来人。我们虽然在这边几十年了,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是华国人的。”
“是,爹地还说他百年之后要归乡呢。”
“所以千万不要客气,府里的客院是专为家乡来的亲人准备的,尽管安心住下。”
他们不由分说,吩咐随车来的侍从帮忙收拾行李,将一行人接入了富丽堂皇的卢府,衣食住行安排得色色齐全,分外周到。
卢振廷是第一代华侨,家国情怀很浓厚。他的儿子们虽然成长在一个充斥着英语、缅语的环境,但家里有聘请西席,专门教授华国文化及历史。
张定坤与他们交流毫不费劲,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就探知了不少讯息。看得出他们言语爽利、心性单纯,就像……他家大少爷。
他按住胸口,勉力将泛起的思绪压回去。
那一晚他领着一行人往华缅边境走了三十里,却又停下了脚步。
赵文说得没有错,他不能千里迢迢回去质问大少爷!他有着超绝的记忆力,能够清晰地回忆起他从伦敦回到沪城时,大少爷低落的情绪。
罪过都在袁二身上,大少爷已经跟他绝交了,他只管回去收拾袁二就完了。
但眼下他没功夫收拾他,他要开辟一条新的商道,挣下一份可观的家业,不能再让大少爷受夹板气!
他是纯男性的思维,永远觉得财富是男人的底气,权势是男人的命根。既然认定有隐情有误会,就不应该为了教训个杂碎浪费赚钱的机会。他拔转马头,向着来时路狂奔。
从这天起,他将大少爷藏进心房的角落,将全部的心神放在事业的开拓上。
他如法炮制又进了两个矿场,海绵似地汲取着辨玉赌石的知识,又挖掘到两名人才,进一步扩大了创业的队伍。
他意志坚定,说不想就真不想。如果不是这样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在如水的夜色中,在嘈杂的人声中,听到那阵轻柔的钢琴曲,他大概还可以将这份思念按捺得更久一些。
弹钢琴的是寿星璧君小姐,今日当之无愧的主角。
十八岁的少女穿着艳丽的红裙,一头黑发梳在脑后,扎着高高的圆髻,脖子、手臂都带着满绿的翡翠饰品,红配绿却一点也不俗气,反而有种明媚的张扬,像枝头绽放的芍药花,尽情展露着灼人的风姿。
张定坤入驻卢府的时日尚短,只在两次筵席上跟卢府的女眷打过照面,并没有深交。不过看得出,在一众姐妹里,这位璧君小姐深得卢振廷喜爱。
他们在书房议事,“咳咳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卢璧君蹦跳着跑进来,搂着卢振廷的脖子撒娇,“爹地,我看上七哥新得的那匹‘芒扎’了,你叫他让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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