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琮蹲下身, 将抗感染剂摇匀, 压住喷头, 一点点往伤口边缘洒落。
西泽尔一直没出声。
哪怕药水触碰到伤口时, 肌肉在细微地颤着,血和喷雾混合的气味几乎呛人,他的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
他坐在那里,眼神冰冷, 连呼吸都被某种极端的自我控制压到了最底层。
疼痛对他来说早就习惯,不值得浪费半分注意力。
绷带缠到最后一圈时,裴琮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西泽尔的皮肤。
西泽尔的肩胛骨猛地一绷,呼吸顿了半拍,眼底浮起一瞬间的惊惧与挣扎,很快又压下去。。
裴琮抬头,目光从对方脸上一扫而过。
那不是抗拒。
而是更深层次的戒备与羞耻。
比起伤口本身,西泽尔更怕的是“被发现”、“被看穿”、“被靠近”。
绷带层层缠好,裴琮才松开手,目光从伤口缓缓收回,语气淡淡的:“伤口包好了,别乱动。”
仿佛那一抖从未发生过,只是夜色在他肩头颤了一下,就悄无声息地,淹没在雨声里了。
“将就一下,这里没有止痛剂。”
西泽尔看向裴琮,想说什么,被裴琮堵回来。
“吸血能止痛,但会让你死的更快。”
西泽尔低着头,看着自己腰侧那一圈简陋却紧实的绷带。
“……我没事。”他低声说。
裴琮微微倾了下身,借着一道闪电划破夜色的瞬间,看清了他颈侧新浮出的蛇鳞。
他看了一眼,又把视线移开。
雨声将世界切割得很远,远到连疼痛都变得迟钝。
裴琮语调低淡、轻柔:
“我抱着你?”
蝙蝠怕冷,但此刻主动靠近,不是为了取暖,而是在试探西泽尔的边界。
西泽尔愣了极短的一瞬,肌肉记忆反射般想动作,却好像摸到身上的什么东西,被钉在原地。
“……不用。”他声音发涩,带着冷汗里勉强撑住的自尊。
他说完,就像把整个人往角落更深处压了压。
裴琮没有再开口。
雨还在下。
而这片隔绝雨声的铁皮内,只有两个人体温被困在一起,他们没靠近彼此,却在听着对方的呼吸。
为了让西泽尔保持清醒,裴琮开始问他话:“你和莱尔,怎么回事?”
“莱尔的基因,有探测能力。”西泽尔低声开口,语调发涩,带着力竭中的勉强清醒,“那种感知微幅能量波动的基因……很稀有。”
裴琮没接话,只是看着他。
在雷声的间隙里,他能听清西泽尔的心跳——太快了,几乎不是人类该有的频率。
西泽尔声音低缓,“那种感知微幅波动的特质,你可能会喜欢。”
裴琮没想到这个原因,他还用着影蝠的身份,确实对这种基因情有独钟。
“那是荒漠系的异种基因。全身感知器官高度集中,确实少见,”他顿了顿,语调淡得像在讲别人的事,“但……这种基因污染,远远不如你稀有。”
裴琮在暗示,他已经知道了西泽尔的秘密,他不在意莱尔的重度污染,西泽尔在他眼里要珍贵得多。
他看到西泽尔身体又僵了一下。被看穿的羞耻与本能的恐惧让他呼吸短促,却没有回头。
这副模样让裴琮说不出话。
他以前没想过,西泽尔会这么害怕被知道,这么小心翼翼地隐藏那份污染。
西泽尔对自己基因污染的不安,竟然不安到如此地步吗?
裴琮想起上辈子,他也这样蜷缩过。作为个阴暗的爬行动物,为了活下去,一次次接受肮脏的基因拼接,维持“人”的形状。
维兰德说他是真正的神迹。
但裴琮只觉得自己距离“人”越来越远。
因为始终独自一人,裴琮虽然自卑阴暗,却从来不会害怕基因污染被别人知道,害怕被抛弃。
是他的出现,才让西泽尔这么痛苦。
是他做得不够好,才让西泽尔害怕被抛弃。
强撑的、不敢依赖的、发着烧却装作无事的样子。一层一层地把自己藏起来,连疼都不敢叫出口。
巨大的心疼,在那一瞬间,突如其来地撞进裴琮的胸腔。
他看着西泽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西泽尔才十五岁,只是一个正迅速长大的少年,在污染的崩塌边缘死撑着。
那一刻,裴琮心里有种细细密密的痛感。
裴琮想抱他,但最后也只是把手缓缓收了回来,落在自己膝上。
夜已很深了。
残骸内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和雨声在铁皮外敲打。
西泽尔睁着眼,背靠在金属堆最深处。他一直没睡。
身体正在发烧,异变组织像一团火,从腹侧蔓延到肩胛,皮肤下全是绷紧的神经。他死死咬着牙,不敢动,汗水浸湿了衣服,黏在鳞片上,一动就像撕裂。
他怕吵醒裴琮,更怕被他看见。
他快控制不住了,他怕他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就再也不想要他了。
西泽尔屏住呼吸,忍着撕扯感站起来。脚下踉跄了一下,他没发出声,只是像一头野兽,默默地从阴影里走出去,推开残骸边缘的一道缝隙。
外头的雨还在下。
他抬头看了一眼,没有犹豫,伸出手,冰冷的雨水瞬间打在皮肤上,一下下砸进他体温灼热的伤口。
他跪下去,咬着牙,将手臂那片刚长出的鳞片硬生生撕扯下来。
血肉模糊一片,只能看到被腐蚀的痕迹,幸运地看不出异变。
血混着雨水流下来,他没吭声,只是狠狠喘了一口气。
他不能让他知道。
不能让他觉得他已经变成怪物了。
一只爬满污染的蛇,藏在他身边。
血刚停下,雨水还在洗刷他试图遮掩的痛。他撑着膝盖缓了口气,低头,忍住翻涌的呕意,准备退回残骸下,将手指探进那伤口,试图把那些凸起的变异肉质再往外扣一点。
这时,他像是忽然察觉了什么。
一种毫无声息,却刺破神经的压迫感——从背后攀了上来。
他猛地回头。
雨线歪斜地砸在他睫毛上,模糊了视野,却没模糊那道身影——
裴琮,站在他身后不远的阴影中,像是从雨夜里长出来的幻影,半张脸被雨夜吞没,只有目光落在他身上。
雨声安静下来。
西泽尔呼吸骤停,整个人僵在原地,一瞬间,背后发冷。
他浑身像被剥开,骨肉暴露在雨里、目光下,羞耻、愤怒、恐惧——所有的情绪一股脑涌上来,把他压得快要窒息。
裴琮走上前第一件事,是将人拽起来,拖进干燥的地方。
然后他抬起手,声音带着压制的怒火,冷不丁将指尖抵进了那块撕开一半的组织上。
“这么想藏——”
“不如我帮你把变异组织挖出来?”
西泽尔猛地甩开他的手,少年猩红的目光像要咬穿面前人的骨头。
裴琮真切地被这个不要命的少年气到了,即使知道这是少年的自己,他也无法再假装宽容。
西泽尔声音压得极低、咬字发狠,带着几乎要从深渊里反扑的怒火:
“满意了?”
“看到怪物了?”
残骸的铁片倒映出西泽尔在雨里、血里、羞耻与恐惧的边缘暴烈挣扎。
西泽尔撑着半边身子,雨水从脸上流过,把他整个撕成一团几乎没了人形的影子。
裴琮站在那里,呼吸却一点一点变慢变重了,胸腔里憋着什么快要爆炸。
他的声音低下来,不是冷静,是气到了极点的平稳。
“我救你,是要看你淋雨自残?
“为了掩盖变异,宁愿把鳞片活撕下来,淋着雨、割着自己,都不肯告诉我?”
“你还以为我会因为这些——”他抬手,抓住西泽尔头发,强迫他抬头,“——恶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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