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找到它时,它站在血泊边,目光平静,尾巴也不再摇了。
而现在,他又看见了同样的眼神。
罗尼想起在通过第二层前,需要让人成为污染者,那时他满心以为,这个亚瑟一定会让他注射污染针剂。
他的身体已经绷紧,甚至已经想好如果真的动手该怎么反抗、怎么求援。
但亚瑟只是站在他面前,沉默片刻,然后低头看着他。
对方的眼神深不见底,所有的光芒渐渐暗淡,余下的是一种近乎落寞的神情。
然后亚瑟转身,独自走进了那间封闭的房间,面对污染者,只留罗尼一个人站在原地。
直到亚瑟展开羽翼轻轻松松制服污染者,罗尼才从“对方居然是污染者”的震撼中反应过来。
以为这个亚瑟不愿意杀死自己的同类,罗尼又看了一眼麻木不堪的污染者。
和他们在外环房间里,强行救下来的那些污染者一样,他们已经失去了自我意识,只有一两人偶尔短暂清醒,却全都在剧痛中蜷缩,乞求着死亡。
亚瑟总是面无表情地替他们止血、缝合,却死活不肯扣下扳机,
罗尼咬了咬后槽牙,还是决定争取一下:“亚瑟,看在他和你是同类的份上……”
“同类?”
卡洛斯淡淡反问,银瞳在昏光下一线冰冷。
“那些污染者有可能杀过无数人类,你觉得我和他们是同类?”
罗尼想说,无论是不是污染者,我们最开始都是人,但话到舌尖,还是被卡洛斯冰冷的眼神给咽了回去。
卡洛斯看懂了罗尼那点犹豫,眼底掠过短暂疲惫,让对方最好离他远点。
比较倒霉的是,这次还没过一个小时,他们就遇到了下一个攻击污染者。
一只四肢嶙峋、眼瞳泛白的污染者悄无声息地扑了过来。
反常的是,他无视了罗尼,只攻击卡洛斯。
卡洛斯反应快速之余,仍旧在躲避时被擦伤了腹部,被气旋攻击到,失衡之下整个人滑出去一段距离,跌进污染隔离区的边界。
越往中心,污染隔离区的边界和正常道路的边界就越模糊,卡洛斯每天都必须努力躲开,否则稍有不慎就会进入污染隔离区中。
还欲攻击的污染者脚步一顿。
像是撞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他的身子猛地一颤,原本疯狂的神情忽然变得痛苦,甚至扭曲,像强行被拉扯进入某种禁区,他发出低哑尖锐的哀嚎,然后一步步后退,直至远离了他们,在远处对他们虎视眈眈。
“……它怎么后退了。”
罗尼有些懵,这种情况可是头一次发生。
卡洛斯跪坐在地,伤口还渗着血,他抬起眼,没有回答罗尼,只是沉默地望着污染者坐立不安的方向。
刚刚对上污染者的视线,他能感受到,对方似乎还保留一点神志。
卡洛斯这次受的伤不轻,短时间内是绝对不能再进行剧烈动作的。
污染隔离区是禁地,每个候选人都清楚,进入前,雷诺统帅甚至专门警告过军部的候选人,要求他们一定要尽可能远离。
罗尼看了他一眼,咬了咬牙,这个亚瑟如何对待他,他心里也清楚,这种时候他也不好恩将仇报,丢下人不管不顾。
他搀着人坐在污染隔离区与外部的交界地带,喘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他忍不住问。
卡洛斯垂眼望着掌心的血迹,好一会才嗓音嘶哑道:“没事。”
他们尚未彻底卸下刚才战斗后的紧绷,就敏锐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罗尼立刻动作一紧,反射般站起身挡在卡洛斯面前。他的掌心还带着刚才握枪的汗湿,动作却极果断,似乎连犹豫都没有。
卡洛斯微微一愣,却没有立刻阻止。
走廊尽头的红光微闪,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某种猛兽在一步步靠近。
卡洛斯眯起眼,心里那点尚未平息的情绪被一只无形之手搅动,翻涌起来。
一道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来。
他站定后,眼神缓缓从罗尼身上扫过,然后落在卡洛斯身上,淡淡道:
“你们还活着,运气不错。”
罗尼咽了口唾沫,下意识看向卡洛斯,想说些什么,却在对方平静却紧绷的神色下安静下来。
难得的是,这次西泽尔并不在裴琮身旁。
卡洛斯先开口,目光落在裴琮肩颈那道浅裂的血痕。
“你的伤——”
“死不了。”裴琮一句带过,“反倒是你,污染隔离区对你来说可不好过。”
卡洛斯呼吸略重。
同样作为污染者,只是在污染区待了十分钟,他就有些难受了,不知道裴琮是怎么熬过来的。
裴琮眯起眼,语调轻淡凌厉,换了个话题:
“我比较好奇,外环那些污染者,你竟然真的一个也没杀。”
“他们并没有错,不应该死。”卡洛斯平静地回答。
在裴琮听来,卡洛斯这话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看来你还是不死心。”
裴琮忽地伸手,一把将卡洛斯扯起来。
卡洛斯面对现在的裴琮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只能让罗尼在原地等他,被裴琮半拖半领地迈入隔离区深层。
裴琮没有再给他犹豫的余地。
冰冷照明灯渐次亮起,灰尘从顶栅洒落,墙后是整列的实验台。
全息光束倏地展开。
“记忆提取第一次实验。”
随着这一声,画面中伤痕累累的污染者被十余条电极接入,高频脉冲一次次灼烧记忆区,直到瞳孔失焦。
他认出这个污染者脸,正是在外环他找到的某个实验体。
卡洛斯猝然怔住,一种说不清的、从未设想过的恶意在眼前赤裸裸展开。
胃部一阵翻涌,灼热酸意从喉咙升起,他死死咬紧牙关才没失控。
画面里没有鲜血,甚至连尖叫都被处理成静音,但那一双双逐渐空洞的眼睛不断出现,实验体的自我意识被磨平。
一遍遍地被残忍凌虐,直到眼神失焦,意志崩解,彻底成为麻木的实验体。
卡洛斯的身体一寸一寸绷紧,像一只剥了皮的老鼠,暴露在光下。
而随着实验进展,越来越多的情报也随之被记录下来,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欢欣鼓舞。
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旁观者,他正在其中。
一股寒意从内往外泛。
卡洛斯能认出来的实验体面孔越来越多,全部都是一路上攻击他们的污染者。
而他自己和那些“实验体”之间的区别,是那道白得刺眼的实验室灯光。
荒谬、软弱,又无力至极。
裴琮把证据都摆在他面前。
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卡洛斯,外环囚禁的都是哪些人。
回溯者失去自我的方式只有一个,就是洗脑,用残忍的手段剥夺回溯者作为人的意志。
为什么越靠近中心,污染者就越强大,神志越清醒?
因为意志被压得越狠,反弹就越激烈,越深处的人,越不肯丢掉自己,寻求自由的意志就越强烈。
时间线错综复杂,回溯体死亡极可能直接湮灭,真正回到“原本时间”的几率微乎其微。
但麻木的痛苦无法困住回溯者,无法让他们低头,求生与求自由的本能仍会重新苏醒。
灯光灭掉一半,映出无数空洞目光。
卡洛斯指节死握,心口像被钝器击穿,那痛并不剧烈尖锐,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放过的那些“同类”,并不是什么仁慈之举,他以为他在赦免他们,可实际上,他只是拖着脚步、一点点沦为共犯。
卡洛斯始终在逃避的,不是他们,而是自己,他在污染者眼里看到的,是一面反射着他未来的镜子。
裴琮看着卡洛斯,冷静道:
“卡洛斯,出去的条件你难道不知道吗?应该已经大概猜出来了吧?”
卡洛斯没说话,指节被攥得发白,他当然能大致猜出来,可总不愿意相信那个最坏的结果。
裴琮微微偏过头,眼神锋利得能穿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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