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呈钧看见光线明净的治疗室里,起初也是安静的。
医生仔细观察着两个病人的输液状况,视情况调整滴速。
病人之间,偶尔有几句对话。
兰又嘉说:“那天你突然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因为……”
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男人却领会了他的意思,主动接话道:“嗯,突然知道生了这样的病,不自觉地就想和重要的朋友道个别,哪怕说不出口真正的再见。”
得到这个答案的兰又嘉面色怔然,没有应声。
许久,他小声问:“是什么病?”
“肝癌。”男人说,“可能是年轻时抽了太多烟。”
兰又嘉下意识道:“怎么会……我记得你很久以前就戒烟了。”
男人就笑了:“是吗?我都记不清了,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
他说:“但我记得,你小时候很怕疼,还很爱哭,现在倒变得很坚强。”
听到这话的兰又嘉好像也笑了。
他的唇角微扬,声音很轻:“……我长大了。”
在这句话里,空气重新安静下来。
阳光灿烂的治疗室里,渐渐只剩下两个病人。
在那样灿烂的阳光下,时间仿佛镀满了回忆的金边,叫人目眩神迷。
陆医生不知何时离开了治疗室。
疼得面色发白、几乎蜷缩起来的兰又嘉没有看见,而屏幕前的人却看得很清楚。
是同样在接受输液治疗的男人看了医生一眼,医生才沉默地转身离开。
好像他才是真正的医生。
年长些的病人偶尔开口:“我已经输了四个小时,还剩四个小时。”
“第一次觉得四小时这么漫长。”
年轻些的病人偶尔回应:“……我还剩七个小时。”
男人不禁轻声叹息:“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一定少抽几根烟。”
“免得未来要往血管里灌那么多鱼刺。”
他又提起那个过于形象的比喻。
以至于听的人忍不住出声纠正:“是着了火的鱼刺。”
“嗯?”
“我的手臂好烫,你不觉得烫吗?”
闻言,男人点点头:“陆医生说这叫灼痛感。”
“不过,”他话音一转,清瘦面孔上划过一缕笑意,“我觉得还是着了火的鱼刺更生动一点,应该写进医学教材里,说不定能帮医生理解病人的痛苦。”
话音轻松随意,就像在逗兰又嘉笑一样。
兰又嘉也的确笑了。
观察间的屏幕上清晰地映出他蓦地弯起的眼眸。
和在那之后,骤然涌现的泪水。
傅呈钧看见兰又嘉笑着,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跌落下来。
再度洇湿了被冷汗浸没的颊畔,也洇湿了支离破碎的话音。
他终于哭了,哭着对近在咫尺的男人说:“好疼。”
他看着那个人,哭得泣不成声。
“程叔叔……治病真的好疼。”
第93章
哭泣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观察间里。
梅戎青曾见过许多人在自己面前哭泣, 眼泪散发着各种各样的气息。
悲伤的、幸福的,愤怒的、彷徨的,自然的、刻意的……
可从来没有哪一场哭泣, 会像这样深深刻进她的眼底, 怎么都挥之不去。
兰又嘉哭得很厉害,白皙瘦弱的面庞上挂满了湿淋淋的雨雾,像个孤零零流浪的孩子,任由泪水汹涌哀鸣。
而他身旁的男人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些眼泪。
没有安抚的话语,没有体贴的纸巾, 更没有亲昵的怀抱。
仍有药物流动的输液管固定了彼此的距离, 叫人不能随意动作,竟也让一些东西变得格外近。
此刻的治疗室里分明安静得只剩这场哭泣,却又不止是哭泣。
更不止是此刻。
所以, 尽管梅戎青是在今天才陡然得知, 自己多年的发小与至交,同自己渐渐视作知己的年轻晚辈,原来早有交集;得知那句曾令自己产生创作灵感的情诗, 和幸运遇到的最佳演绎者,原来因果该倒置——她到今天才真正彻骨地明白,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巧合和运气,只有命运的草蛇灰线,与昭然揭示。
在明白这一点之后,她便不再仅仅是看到现在。
确已流逝的过去, 同看似未竟的将来, 也一并蜂拥而来。
于是,她忽然喃喃地开口:“兰又嘉十来岁的时候,是不是常常像这样哭?”
她没有见过年少时的兰又嘉, 只见过戏里化妆成少年模样的谢雪。
然而这一刻,梅戎青仿佛透过现在,真切地看见了很多年前,那个在程其勋面前暴露出所有脆弱面,惶然无依的少年。
这句近乎自言自语的呢喃,打破了观察间里长久的沉默。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因此侧眸望来。
但并未回答这个自己同样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光线黯淡的空气里,那抹原本如宝石般秾丽的灰绿,涌动着斑驳浓重的浪潮。
嗓音也沙哑得像有飓风肆虐。
男人问:“他是兰又嘉以前的心理医生?”
他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出乎她的意料。
可短暂的惊愕过后,梅戎青竟又觉得本应如此,不该意外。
她想,兰又嘉爱过的那些人,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同,似乎都有着一种共性。
一种即使在天翻地覆的时刻,仍能够保持聪颖与冷静,因此很快就切中要害,甚至无声无息便做下决定的共性。
冥冥之中,他总是被这样的人吸引。
大约是因为,有这样足可依靠的人在身旁,多少能弥补一些命运的薄幸所造就的缺憾。
命运。
多玄妙的词语。
这个庞大又渺小的词语轰然笼罩下来。
梅戎青怔怔不语,仿佛默认。
傅呈钧看她一眼,继续问下去。
冷峻沉郁的目光掠过屏幕上不断滴落的注射液,与陌生男人不似作伪的苍白面色。
他问:“这是心理疏导的一部分?”
“健康的人可以接受化疗?”
其实他的语气听起来尚算平静。
可那份压抑的平静,很快渐渐溃散。
梅戎青是在看到对方眼中划过的愕然时,才意识到什么的。
但她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将目光重新移回了屏幕里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她久久注视着那份与年轻时截然不同的温润沉寂,任由灼热的水光从酸胀的眼眶滑落。
滑过岁月长河,浮光掠影。
与姗姗来迟的曾经。
她没有回答男人的问题,而是说:“他在十年前就认识兰又嘉了。比你要早得多,是不是?”
程其勋很早就出现在了兰又嘉的生命里。
他出现得最早,也真的太早。
以至于数千个日夜过去,年深岁久,万般心绪早已被时间的尘沙掩埋,昔日玩世不恭的青年也变了模样,旁观者再不能从他的口中得知全部的故事。
只好凭借猜测与拼凑,去靠近那段模糊遥远的往昔。
若有可能,梅戎青很想回到过去,去问一问那个尚还没有这么深沉难测的至交好友,在爱上兰又嘉,却又主动离开兰又嘉的那一刻,究竟在想什么?
那时的他,有没有想过,命运会引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
日色与泪光模糊了这个过分漫长的午后。
影影绰绰间,记忆里那道年轻恣肆的身影,停下了远去的脚步。
蓦地回眸望来。
医院楼下。
宋见风被那道不算陌生的声音叫住,回头看过去的时候,只有一瞬的意外。
他应了声:“梅导?”
透过灰白朦胧的烟气,那个独自伫立在角落里的女人,遥遥望向他。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向他晃了晃指间燃烧的橘红光点,头一回主动问他:“要烟吗?”
宋见风每次同她闲谈,似乎都是在烟雾缭绕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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