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浓烈日光和蓊郁树影,都倒映在干净清透的镜面里。
水池前,身体仍在轻微颤栗着的青年弯下腰,掬起一捧水,想洗去满头狼狈的冷汗。
站在旁边的男人定定注视着他,寸步不离地守着。
多熟悉的画面。
熟悉得令人心生恍惚,分不清时间和地点。
越过透明飞溅的水花,宋见风看见对方白皙纤瘦的脖颈,暴露在过分灼热的空气中,比那天看起来还要易碎。
此刻颈间空荡荡的,没有了那抹艳彩夺目的蓝。
兰又嘉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他身边应该是有人守着的。
又为什么会胃痛成这样?
他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很糟。
……
宋见风有很多想说的话,可话到嘴边,竟没有一句能问出口。
因为那个近在咫尺的人,实在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人心慌。
洗完脸的兰又嘉安静地接过他递过去的纸巾,小声道了谢,擦去了满脸水珠。
擦干净之后,的确清爽许多。
脸色微微好转,冷汗不见了,眼眶没有半点红意。
苍白昳丽的面孔上没有一滴泪。
可他却觉得兰又嘉在哭。
……为什么?
在男人尚未理清焦灼思绪,找到可能原因的时候,先听见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在耳畔响起。
“宋见风。”兰又嘉喊了他一声,接着问,“你为什么会来剧组当剧照师?”
他问得轻而平静。
其实宋见风早就找过挡箭牌和理由。
是一个兰又嘉之前已经相信了的理由。
可这一刻,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回答道:“老傅让我来照顾你。”
“他说剧组环境复杂,怕你被人欺负。”
听到这个答案的兰又嘉,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只露出了一种有些恍然的表情。
接着,他喃喃地说:“所以除了这一次,其他时候真的都是偶然遇见,是不是?”
宋见风哑声道:“……是。”
兰又嘉就笑了。
他笑着说:“真巧。”
还说:“我在剧组被照顾得很好,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一直都很好,谢谢你。”
宋见风看着那双陡然弯起的漂亮眼睛,只觉得呼吸一窒。
“兰又嘉,你——”
你到底怎么了?
他没能说完。
因为兰又嘉再次开口道:“他还好吗?”
“……谁?”
“闻野。”
在宋见风被问得猝不及防的目光里,兰又嘉的神情反而很平静。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说……傅闻禹?”
“他过去是叫这个名字吗?”
闻言,男人瞳孔一缩,心头霎时漫开一阵惊骇的慌乱。
……兰又嘉知道了。
他还是知道了这件所有人都想瞒着他的事。
可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为什么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里,没有半点难以置信的愤怒,或是被欺骗的痛苦。
只有一种很平静,也很深的哀伤。
像一捧正在消融的雪。
任凭旁人用尽力气,也留不住的雪。
见他久久不答,兰又嘉有些不安,再次开口道:“他是不是出事了?严重吗?”
这份不加掩饰、真真切切的关心,终于令心头震颤的男人回过神来。
宋见风嗓音干涩却坦诚:“……他还好,受了点伤,不算太严重。”
话音落地,他看见眼前人似乎松了口气。
兰又嘉点了点头,不再往下问了。
可他竟觉得茫然和荒谬。
于是他也的确茫然地问出了口:“你……不怪他吗?”
兰又嘉摇摇头,声音轻得像个幻觉:“他跟我道过歉的,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
阿禹早就对他道过歉。
在那场骤然绽放的盛大烟花结束后,身边的恋人在耳畔很郑重地说过:“嘉嘉,对不起,我骗了你。”
道歉之后,阿禹又说了很多遍喜欢他。
说了很多很多遍。
变着花样,却满是真心的喜欢。
他一点也不怀疑那份真心。
他只是觉得难过。
因为那个差点被亲生母亲杀死的少年,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长大,却阴差阳错地重复了母亲的宿命。
所以阿禹唯独在讲述那段往事的时候,声音颤抖得那么厉害。
因为那个灯色昏黄的夜晚,他从睡梦中醒来,却跌进了一双写满不舍和留恋的眼睛。
所以阿禹弯下腰,背起他,绕了很远的路,陪他看了很久的星星。
那天晚上的星星真的好亮。
明亮又潮湿。
而这一刻的宋见风,看着面前这双明亮又潮湿的眼睛,继续问:“……也不怪老傅?”
竟换来一句仍然平静的反问:“为什么要怪他?”
宋见风说:“是因为他,闻野才会找上你……我以为你会这样想。”
兰又嘉却再度摇了摇头:“他也不想看到这件事发生吧。”
就像那一连串让阿禹失去了父亲,又差点死在母亲手中的惨烈悲剧,分明跟傅呈钧没有关系,他只是干脆利落地处理了一切,最后却成了被揣测、被憎恨的罪魁祸首。
他在别人眼中总是冷酷又强硬。
可在他爱上傅呈钧的那一年,在听见对方终于说了我爱你的这一年,他都觉得那个人虽然看起来很冷,骨子里其实是温柔的。
尤其是在傅呈钧安慰他说自己也会觉得累的那一瞬之后。
他再也不怀疑那份沉默的温柔。
他只是更加难过了。
“兰又嘉,那你自己呢?”
“……我?”
“你谁也不怪,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蝉鸣声鼓噪的夏日午后,兰又嘉怔怔地听着这声在耳畔响起的沙哑问句。
也怔怔地看着这个永远在狼狈时刻不期而遇的男人。
对方是他昔日恋人的好友,是他如今好友的哥哥,是曾经一起在剧组共事的剧照老师……
是一个同他没有直接关系,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
却总能恰好包容他的狼狈。
仿佛一个萍水相逢、温柔悲悯的医生。
良久,苍白面孔上又漾开一丝哀伤。
真切的、彷徨的哀伤。
“我不知道。”他说,“小霜还在车里等我回去,孟扬应该也快要忙完回来了……我这么久都没有回去,他们该担心我了。”
“可是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因为我现在的样子一看就不对劲。”
“我演不了今天下午的戏,也演不了明天的杀青戏,我找不到状态,一定会NG很多次。”
“我不想回剧组,更不想去医院。”
“但我能去哪儿呢?”
浓烈得令人眩晕的盛夏暑气里,不知所措的青年喃喃地说着,像是在问身边人讨要一个答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没有能去的地方,我早就没有家了……我讨厌夏天,夏天总是这样,总是夺走我最重要的东西。”
他出生在初夏时节里一个以爱为音节的日子。
后来的夏天,却接二连三地夺走他的父母、他的未来、他的奇迹……
天地间明明一片滚烫,为什么竟那么冷?
“要怎么才能让一切恢复正常?我试过忘掉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可是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但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我又要让别人伤心了。”
“为什么我总是做错事?”
而直到耳畔再度传来男人沙哑至极的嗓音时,兰又嘉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竟把这些话都说出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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