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墨卿就这样不知疲倦地为他弹了很久很久,从晨光熹微到日上三竿,时绫也一直洗耳恭听。
他发现,只有在听谢墨卿弹琴时,才不会胡思乱想,才能暂时将所有事都忘却。
曲终,谢墨卿按住微颤的弦,侧头问时绫:“时公子可觉舒怀些了?”
时绫见谢墨卿如此关切,他本就藏不住事,此刻更是动了倾诉的念头,他想着,谢墨卿见多识广、温文尔雅,或许能为他解忧……
犹豫了一会,时绫轻轻拉住谢墨卿的长袖,“墨卿公子,其实……”
谢墨卿刚要侧耳细听,不经意地一瞥,忽然神色骤变。他猛地反手扣住时绫的手腕,硬生生打断了时绫的话语。
只见几丈外的林荫深处,不知何时竟静立着一队人马。
褐色马车瞧着十分朴素,可带的侍从却浩浩荡荡,竟有几十余人,个个肃立如松。拉车的两匹马儿低垂着头,显然已驻足多时。最前头站了一个男人,正踮着脚朝这边张望。
谢墨卿瞳孔骤然紧缩,不由分说拉起时绫就要转身离开。可那男人反应极快,当即也三步并作两步朝这边疾行而来。
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谢墨卿当机立断,一把将时绫拉到身前。他高大的身形如屏风般将时绫挡得严严实实,连一片衣角都不露。他迅速将琴放在地上,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面纱。
“得罪了。”谢墨卿带着歉然低语道,他将面纱的长绳在时绫脑袋后系紧,挡住了时绫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茫然的眼睛在外。
转身时,男人已踏进溪水中,即使溪水浸湿了长靴,男人也不在意。
男人衣着极为朴素,一袭灰布衣,面容白净无须无髯,眼睛细长如狐,眼尾微微上挑。他看了谢墨卿一眼,又勾着头想往他身后张望。
谢墨卿主动向前一步,挡住白面男人的视线。
“公子的琴声真是犹如仙乐入耳,令人心醉啊!”白面男人尖细的嗓音刻意放柔,躬身搓着手,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容。
谢墨卿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山野之音,不值一哂。”
白面男人接着道:“公子过谦了,我家老爷方才听得可入迷了,这不,特命小的来请公子过去再弹上一曲。”
说着,白面男人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要塞给谢墨卿。
谢墨卿推拒,语气温和却不容商量:“今日实在不便,小友身子不适,在下需即刻送他回去。”
白面男人脸上的笑意微僵,随即又恢复如常,语气仍极为恭敬:“公子且慢,我家老爷就在对面林中,离此不过百步,更何况一曲也要不了多久。”
他说话间,灵巧地侧身挪了几步,似要将两人去路堵住,也终于看到了站在谢墨卿身后的时绫。
虽戴着面纱,看不清面容,但露在外的一双眼眸纯净似水,让白面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他的目光下移,在时绫身上细细打量,又盯了一会他手中攥着的还在不断往下滴水的深蓝长袍,才道:“这位小公子是哪里不适?正好,侍从里有郎中,随老爷多年,诊得准、下药稳,不妨让他替小公子看看。”
谢墨卿语调不变,客气回:“多谢好意,只是小友性子腼腆,不喜外人靠近,还是由我带他回去调理为好。”
“哎哟,这也太见外了。”
白面男人笑得愈发殷勤,声音刻意压低,“不瞒公子说,我家郎中和外面那些可不同。”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便是宫里头的贵人,也常请他诊脉呢。”
谢墨卿淡道:“既如此,那就更不敢劳烦了。小友不过是寻常风寒,若请这般贵重的郎中,反倒折煞了他。”
白面男人见谢墨卿油盐不进,脸上的笑终有些挂不住了,他细长的眼睛眯起,“公子,我家老爷最是惜才,要不是被你的琴声打动,哪会前来相请?今日若是请不到公子,只怕……”
他直勾勾盯着时绫,仿佛要穿透面纱,将时绫看个透彻。
时绫从见到这白面男人的第一眼,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感。男人笑容太过刻意,眼神太过锐利,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他话锋一转,又看回谢墨卿,“只怕老爷失望,而且咱做下人的也难回话不是?”
这不是邀请,是命令,只不过披着客气的皮。
谢墨卿与白面男人对视半晌,妥协了。
“既然贵主人如此盛情,在下便去弹奏一曲。”他语气沉静,转而看向身后之人,眼神略略柔和,低声道:“你先回去吧。”
没成想白面男人听完,脸上的笑容更加诡异了,他一个箭步上前,拦在时绫面前。
“且慢!既然二位是好友,何不一同前去?我家老爷最爱热闹。”
他说着,竟要伸手去拉时绫的衣袖。
谢墨卿眼疾手快拉着时绫躲开了,声音陡然冷了下来:“阁下这是何意?”
白面男人不慌不忙地收回手,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语气比方才更柔:“公子莫恼,小的只是想着,小公子眉目生得这样好看,气质干净,公子弹琴,这位小公子站在旁,多赏心悦目啊!”
谢墨卿眉目沉了几分,冷冷道:“小友体弱,现在日头正毒辣,经不起折腾,你家老爷若真爱才,便不该强人所难。”
白面男人笑着摇头,语气缓慢却分外压人:“唉,公子说这话就不对了。我家老爷可是头回在这穷苦之地里停马,难得一回雅兴,肯定是要锦上添花,好上加好才对。”
他说着,漫不经心地回头望了一眼那静立林荫的马车。
“再说了,我家老爷的性子,喜怒可不定,一旦不悦,怕是一百曲琴,也不能了事。”
谢墨卿闻言,眉心微拢,微微侧头。
林荫深处,一点寒光乍现,隐隐可见有佩刀之人静立。
第111章
谢墨卿目光微敛, 将琴紧紧抱在臂弯,另一只手牵住时绫,瞥着白面男人, 嗓音清冷:“走吧。”
白面男人得了回应,嘴角笑意更甚,转身在前头引路,“好嘞!两位公子这边请。”
浅水潺潺,阳光照下来, 水面泛着淡淡的波光。谢墨卿垂头看了看时绫单薄的布鞋,又扫了一眼清透的溪水。
片刻后,谢墨卿将怀中的琴与时绫拿着的湿衣袍放在一旁的石头上,后朝他柔声道:“失礼了。”
说罢, 谢墨卿俯身将时绫打横抱起。
时绫措不及防,微微一惊, 本能地环住了谢墨卿的脖颈。
谢墨卿步伐极稳地踏入溪水, 溪水没过他的靴面,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冰凉。
他小心抱着怀中人, 一步步稳稳走到对岸, 将时绫放下后又折返取回琴和衣袍。
白面男人立在一旁,瞧着这一幕,嘴角勾着, 眼里闪着精光, 他笑嘻嘻地迎上来, 语气似打趣又似真意:“哈哈哈, 公子当真是体贴入微怜香惜玉啊!”
谢墨卿重新牵起时绫的手,语气疏离:“在下只是不愿小友沾湿鞋袜。”
白面男人佝偻着腰,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随着距离那队人马越来越近, 时绫也越发害怕。
侍从虽然穿着粗布衣衫,却个个面色严肃冷峻,眼神锐利如刀。
马车前坐着的车夫见他们走近,竟“铮”一声抽出腰间长剑,寒光刺得时绫闭了闭眼。
白面男人略一抬手,队伍中立即走出两个身材魁梧的侍从,像两座小山般挡在他们面前。
接着,白面男人连忙赔笑解释:“两位公子莫怕,就是例行检查,看看身上可带了什么利器。”
时绫感觉到谢墨卿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一转头,对上他安抚的眼神,这才稍稍定了定心。他抿紧唇,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侍从不由分说夺过他手中洗净的衣袍,粗暴地抖开翻检。布料上的水珠飞溅,尽管有几滴落在额头,他也不敢抬手去擦。
侍卫又拽过他的衣袖,抖他的衣摆,甚至绕着转了一圈仔细打量。确认没有异样后,侍从将湿漉漉的衣袍胡乱塞回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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